被打点通的关系到底牵扯有多深? 不管怎样思索,最后都会得出一个让人嘴巴发苦的结论,而这个结论都不必是什么猜想,光是安澜在第二天看到的一切就可以提供有力证明。 盗猎分子抵达的是一个用于仓储的平房。 关着两头小象的铁笼被从车上推下,让安澜在离开家乡后第一次看到了天空,但她完全没有因为看到外面的风景或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而有什么轻快的情绪,因为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就已经像有毒有害气体一样,要让她窒息了—— 极其庞杂、灰尘扑扑、隐约带点腐臭的气味。 它从平房的每一道缝隙里溢出,将屋舍外围浸泡成森冷恐怖的海洋,几乎没有可能去辨别里头究竟堆放过又还堆放着多少个同类的遗骸,是不是堆满了每一个隔间,是不是从地面堆到了天花板……只是一个照面,安澜就被摁在了海底。 就在她挣扎着呼吸的时候,盗猎分子已经把这一次收获的象牙从货厢里卸了下来,而这个场景本身甚至比这恐怖的气味还要让人头晕眼花。 在日光下看到家族的损失是一种让人麻木的体验,安澜只瞥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但她知道: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那挂着泥土、碎肉和干涸血迹的森白长牙都会徘徊在她最深的噩梦当中。 莱斯特,詹妮特,夏娅,安尔……从它们身体上取下来的部分可能会被做成筷子,做成珠串,做成摆件链……但无论做成什么,她都不会有缘得知,这将会是他们彼此之间见的最后一面。 要怎样处理这种心碎的事实呢? 又要怎样安抚陷入歇斯底里之中的莱娅呢? 莱娅,完全被巨大的恐惧和朦胧的预知压垮了的莱娅,正在铁笼里绝望地嚎叫着,红着眼睛,举着鼻子,疯狂地撞击着栏杆,直到额头和身体一寸一寸地破溃,颤抖得像风中的一片树叶。 安澜以为世界上不可能有比这更让人揪心的画面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推翻了她的想法,也让她更加意识到这个犯罪团伙的丧心病狂。 这天下午,两头小象被再次装车。 承载着她们的车辆在路途中换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换成了一辆相当有规模的重型卡车,面容渐渐开始变得熟悉的男人,马默雷纳,仍然每天数次打开厢门,有时是为了喂食,有时是为了简单清洁,但有时……则是为了放置“货物”。 各种各样的、伤痕累累的、活着的货物。 送货的人说着安澜无法听懂的语言,有当地居民,也有其他大陆的面庞,来时带着不可错认的血腥味,走时则带着一卷卷浸了汗液的钞票。 第一次被放进来的是两个用收纳箱改造的“鸟笼”,里面装着体型巨大但羽毛蓬乱的灰色鹦鹉;第二次被运上来的是三只紧紧蜷缩在一起的猎豹幼崽,或许是因为害怕,或许是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它们饿得瘦骨嶙峋,神态也颇为神经质,只是本能地支棱着耳朵。 第三次被运上来的是三个木箱,盖子打开着,嘶哑的鸟叫声随之而来。每一只野鸟都被装在单独的大塑料瓶里,三个一捆用黄色胶带捆在一起,有些瓶子里已经没了动静,臭气熏天。 最后被运来的是一些顶级掠食者。 两只狮子幼崽还没有小狗大,却已经有了攻击的本能,它们被送来时,三个男人用挡板隔着实施换笼,仍然不防被它们扑到了挡板顶部。 赛思科尖叫着,马默雷纳却提起了橡皮软棍。 在小狮子第二次发动攻击的时候,他狠狠地朝着对方的鼻子抽了过去,软棍带起破空的风声,第一下把它打得偏过头去,第二下把它打得翻倒在地,第三下把它打得像猫一样嚎叫了起来。 这天之后,狮子学会了畏惧拿着棍棒的人。 安澜把所有画面尽收眼底,一边吃不饱,一边要照看莱娅,一边被这些景象折磨,一边担心地狱般的未来,实在是有些疲惫。她没有余力再去关注汽车七拐八拐究竟是在往哪里开,但却有种预感——他们距离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了。 载着野兽的卡车最后驶入了一个港口。 不需要动物的灵敏嗅觉,安澜也能嗅出海风的气息,当她最后被搬运下来时,看到的是漆黑的夜空和堆满了集装箱的海港。灯把一些区域打得亮如白昼,但也让其他区域显得更加暗沉。 马默雷纳看着手下卸货,自己走向一个矮个子的、穿着制服的人,熟练地为他点了一根香烟,然后和他说起了诸如“大赚”之类的话。 齐达手上拿着一张被折得发烂的纸,在沿着笼子核对数量,约莫是发现又死了什么东西,他大声咒骂一句,但很快就在马默雷纳警告的瞪视中压低声音,不太高兴地啐了一口。 安澜扫视码头,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卡车在索马里卸下了铁笼。 铁笼正在接近一艘鸣笛的货轮。 而这艘货轮将会在今晚启航,开往另一片大陆。
第412章 货轮在夜深人静时驶离了海港。 稍显寒冷的晚风从预留的风洞里钻入,带来一股放坏了的海带的气味,安澜顶着铁笼边缘往风洞之外张望,目所能及处都是其他货厢颜色各异的铁皮,缝隙里偶尔会闪过隐约的红光和绿光,那是其他货轮在前方提示自己的航向。 船员们还在调整“货物”堆放的地点。 二十分钟前还在风洞不远处的三个木箱这会儿已经消失不见,大概是因为里面装着的动物实在有点吵闹,而那种吵闹的方式又很陌生,陌生到了有点别致的程度,因此在附近几个货厢引起了连锁反应……咆哮声和鸣叫声都快把风声压过了。 安澜倒是知道那里头装着什么—— 象龟。 毫无疑问。 那标志性的低吼声和记忆中某次旅行时听到过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她泡在海里、现在她站在笼子里而已。 等到箱子被抬近时,再打眼一看那被包布铁链固定住的厚实背板,以及背板下伸出来的蛇样的长脖子,就更加能确定这个判断,以至于安澜第一百零一次问自己:马默雷纳究竟走了什么渠道? 哪怕保护项目卓有成效,象龟数量正在缓步回升,像眼前这么巨大的个体也是和长牙象一样罕见的存在,轻易不可能脱离保护者的视线,但事实就是,非洲象和象龟现在都上了这艘字面意义上的“贼船”,即将成为人类取乐的对象。 不对,应该说已经成为了人类取乐的对象。 象龟发情的低吼声像是老年人在打哈欠,不仅把周围货厢里的动物吓得大叫起来,还把几个在干苦力活的船员逗得前仰后合。有人用手上抓着的扳手去逗弄象龟,还有人掏出手机录制视频,但没有发上社交平台,只是私下发送给了什么人。 ……可惜。 安澜咂咂嘴巴,退回来倚到了笼门上。 在她背后不远处,莱娅像块石头一样呆呆地站着,已经过了最害怕的时候,显露出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话一向很多的两只灰鹦鹉则是被动进入了哑巴状态,嘴巴被胶带捆得死死的,只能站在原地当雕塑;三只猎豹幼崽干脆头都不探,团在纸箱里,分不清哪里是老大,哪里是老二;只有小狮子们还在不停地嚎叫。 货轮的吨位其实没有那么大,但一路上都开得十分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风浪导致的摇晃,大抵航向本身也不是朝着远海去的。 都知道落脚点是索马里了,安澜多少也对此行的目的地也有所推测——可能走亚丁湾穿过被阿拉伯人称为“泪之门”的曼德海峡进入红海;当然也可能走阿拉伯海、阿曼湾,穿过霍尔木兹海峡,最终进入“金光闪闪”的波斯湾。 无数野生动物就是通过这两条世界航道从非洲被运往中东,从此沦为大小富豪的玩物,运气好的活到寿终正寝,或者被送往合适的保护机构,运气差一点的就只能自求多福。 非洲象的预期寿命很长,安澜也一贯有着足够的耐心去等待转机,此时此刻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和莱娅被交易给同一个买主,可以就近看护——尽管眼下她暂时只能做个精神稳定器,但精神稳定也相当重要。 被运送,无论以何种方式,都是一重考验。 出海仅仅一天,穿过风洞进入的海风已经严重影响了她的嗅觉,使她头晕脑胀,难以辨认甲板上正在发生什么;等到第二天,货厢里被各种野生动物排泄物和某些小猫崽子的呕吐物淹没,她又不得不开始怀念海风的气味。 唯一的“好事”是来喂食的船员并不敷衍。 盗猎团伙的触角可能遍及整个非洲,在运输过程中随时都可以想到办法填补空缺,但现在他们已经把“货物”交付到了运输方手中,万一在这个阶段发生意外,谁都没法承担损失,因此这些接手者虽然被熏得脸色难看,态度却比马默雷纳更加谨慎,或者也可以说是战战兢兢。 当一只猎豹幼崽因为环境突变和恐惧病倒的时候,当天进来检查“货物”状态的船员看起来简直都要晕过去了——不是因为同情这个小不点的遭遇,而是因为四万美金正在面前打水漂。 那天下午整个货厢的动物都被折腾得没法睡觉,船员们就在距离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抽香烟的抽香烟,抓头发的抓头发,甚至没人敢去移动这只幼崽,一直等到随船兽医过来,用纸箱和厚衣服把它裹着抱走,他们才骂骂咧咧地关上厢门。 这只猫崽子终究还是比塑料瓶里的鸟儿坚强。 当轮船最终停靠在目的港口时,它活蹦乱跳地被送回来,和难兄难弟、难姐难妹们一起感受了一次被起重机直接吊下货轮的失重感,吓得毛发炸开,耳朵消失,整个脑袋就像这样成了一个毛茸茸的、挂着泪痕、不知所措的圆球。 动物们最终被运到了一个巨大的仓库,在这里,它们被仔细地检查并清理了一番,然后换上了最终要运往买家处的格式箱笼。 被水管冲洗绝对不是什么让人愉悦的体验,而安澜的遭遇还要更糟糕一些,仓库员工只是隔着铁栏支起水枪,冲得她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在整个过程中,甚至没人敢打开笼门。 这真是让人觉得有点好笑—— 两岁与否,她都被认为是这里最危险的动物。 隔着半个仓库,其他工作人员正在像分拣快递一样分拣从世界各地运来的“货物”,再远一点的门那里停着十几辆旧车,边上还有些颜色鲜亮的超跑,对面的建筑底下站着几个铅笔盒大小的人,一边说话一边挥手,好像在谈着什么生意。 仓库中间有一个工作区,工作台上摆放着不少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网站十分简洁,甚至可以说是古早,看起来比诈骗页面还不如,凭借这些网站,工作人员完成了签收、检查、包装、收款、寄出等一些列工作,珍稀动物在这里流水线般别贩售,如同置身于最普通的花鸟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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