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视一笑,有默契悄然而生。 过了好一会儿,苏源二人才抵达目的地。 福公公这张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他带着苏源一路刷脸,顺利进入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内部的甬道悠长而深邃,一眼望不到头。 两旁是整齐划一的牢房,每隔一段距离会有一盏油灯,豆大的烛火仅能照亮一小块区域。 福公公十分贴心地守在外面,自有牢头引着苏源往前。 所经之处昏暗森寒,隐约有惨叫声传入耳廓。 苏源前世也是看遍恐怖片的男人,饶是这样都汗毛倒竖,呼吸乱了一瞬。 牢头看在眼里,司空见惯地说:“状元郎莫要见怪,是我们大人正在审讯犯人,闹出的动静大了些,很快就消停了。” 很快消停? 是指审讯很快结束,还是指犯人很快就没劲再叫唤了? 苏源暗自腹诽,却知晓这些在刑部大牢再正常不过。 两人很快在甬道尽头的牢房前停下。 据牢头所说,这几间牢房一般是用来关次日行刑的犯人。 苏源发现,除了梁盛所在的牢房,左右两间都是空的。 “状元郎,这里边就是犯人梁盛,您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牢头态度放得很低,与苏源打商量,“只是为了防止犯人做出什么过激行为,状元郎您可得离牢房远些。” 这是善意提醒,苏源爽快应下。 牢头松了口气,心想这状元郎果真是个妙人,脾气也不是一般的好。 待牢头离开,将空间留给苏源,他上前一步,将梁盛的模样纳入眼底。 梁盛盘腿靠墙而坐,身下潮湿的稻草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恶臭。 他那身干净整洁的锦袍早被扒去,换上泛黄破旧的囚衣。 束发的簪子已不翼而飞,梳理整齐的头发凌乱披散着,怎一个狼狈了得。 同父异母的兄弟二人,隔着实木制成的牢柱,两相对视。 与金銮殿上的歇斯底里不同,现在的梁盛看起来格外平静。 仿佛一潭死水,黢黑发臭,再掀不起丝毫的波澜。 梁盛双手交握,置于腹前:“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苏源眸光沉静:“算是。” 梁盛短促地笑了声:“那我岂不是要对你说一声谢谢?” 掩在袖中的手指蜷起,苏源开门见山:“我不曾害过梁守海和云秀。” 注意到苏源对他爹的称呼,梁盛怔了下。 看来苏源是真的很讨厌他爹,才会直呼其名,连一句“父亲”都不想喊。 牢房里,有蟑螂从稻草中穿梭,蹭过脚踝,带起一片悚然阴寒。 梁盛身体轻颤,尽量保持声线的平稳:“是她们告诉我的。” 她们,是指侍妾刘氏和云秀的姑姑。 苏源扯了下唇,能得这对母女这般栽赃陷害,可真是他莫大的荣幸。 苏源并不否认,梁守海和云秀的下场在一定程度上与他有关。 但这一切只是为了自保。 若他不反抗,站着挨打,迎接他的将是声名败坏,科举之路彻底绝断。 苏源别无他法。 “真相如何,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苏源神色淡漠,眸光清冽,“他们是咎由自取,你亦是如此。” 望着身着寻常衣袍也难掩清隽衿贵的苏源,梁盛苦笑一声,五脏六腑都泛着苦涩。 他一脚蹬开腿边的老鼠:“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声音很轻,但足够苏源听见。 梁盛目视前方,像是在看苏源,又像是在盯着虚空一点。 “你十岁才开始读书,却在次年轻轻松松考取县案首、府案首,而我数年夙兴夜寐,也才险险考中童生。” “后来去了府学,明明我比你来得早,你却次次稳居第一。” “院试之后......”梁盛涩声,“我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你却一路顺风顺水,连中六元,高中状元。” “你在传胪大典上风光授官,骑马游街时受万人追捧,我却只能依附着诚王,替他做见不得人的事,被他利用,必要时可以随意抛弃。” “姨母她们对我是不错,把我从灵璧县接来京城,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们不过也是在利用我罢了。” “我......姨娘在世时曾和我说过,她和姑姥姥感情最是要好,亲如母女一般。” “或许正因如此,她们才会骗我,说你是害了爹和姨娘的凶手。” “而我......”梁盛面容灰败,“我因嫉妒你,也不曾核查便轻易相信,才会做出那些事情。” 苏源一声不吭,只做个安静的聆听者。 或许他明白刘氏母女栽赃他的目的。 在她们看来,梁守海的流放和云秀的死亡都因他而起,迁怒他再合理不过。 梁盛则是一个现成的工具,他本就对自己抱有恶意,利用起来再顺手不过。 苏源死了,一来也算是给云秀报仇,二来也全了云秀生前的心愿——她的儿子是梁守海唯一的子嗣。 简直荒谬可笑。 苏源一哂:“那你又可曾知道,十岁前的梁源特别羡慕你?” 梁盛怔住。 “他羡慕你拥有父亲全部的关注,父亲的慈爱与怀抱他从未感受过。” “他想要争取,试图靠近,却被父亲嫌弃生来痴傻,只能远远看着你们父子亲昵说笑。” “甚至只需要云姨娘派人一番唆使,自己的亲生父亲就对自己一顿毒打,并冷酷地将自己除族,逐出家门。” 苏源的脸上似覆着一层薄冰,嗓音冰冷:“梁守海亲自教导你启蒙读书,你的衣食住行他全都详细过问,却从未想过角落里还有个儿子。” “他只是智力稍逊常人,他也渴望父爱,他也会伤心也会难过,也会在夜里躲在被窝里偷偷流眼泪。” “甚至于,就因为云姨娘的一面之词,梁守海就将明媒正娶的妻子以犯七出为由休弃,此后放任梁源在偏僻的小院里自生自灭。” 太多了。 那十年里,他经历的不公与冷待太多。 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你羡慕我六元及第,可你不知,我是花了五倍十倍二十倍的精力苦学!” 苏源目光如炬,犀利的言语化作利刃,戳破梁盛的自以为是,让他哑然无言。 他蜷起双腿,瞳孔剧烈收缩:“我、我不知道。” 苏源心中的郁气发泄不少:“在你派人追杀我之前,我没想过将此事捅到陛下面前。” 梁盛眼珠转动,无端幽森。 苏源敛眸,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今日我来这里见你的目的,是想告诉你。” “是你自己,将自己送上了死路。” 一字一顿说完,苏源转身离去。 背影颀长挺拔,脚步沉稳,再未回头。 透过牢柱的缝隙,梁盛看着苏源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视角尽头。 硕大的老鼠啃食着他的脚趾,分不清是身体更痛,还是心头的痛楚更深。 耳畔是“咔嚓咔嚓”的脆响,梁盛放声大笑。 笑声绝望,又带有几分释然。 回顾他这十八年,简直错得离谱。 明明当年他可以劝说云秀停下针对苏源的计划,他却为了独占父亲的疼宠,纵容云秀设计尚且痴傻的苏源被除族。 明明他不止一次怀疑家中钱财来路不正,却因为自己的虚荣,强迫自己抛却疑窦,心安理得地用着那些不义之财。 一步错,步步错。 但凡他不曾将苏源视为仇敌,但凡他存有良善正义之心,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梁盛的笑声疯癫,引来不远处的牢头。 牢头已经从上头得知此人的身份,很是看不起梁盛这种人,态度自然称不上好:“笑什么笑,给我安分点,明早吃了断头饭好上路!” 冷不丁对上梁盛阴森森的眼,牢头打了个哆嗦,一摸胳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吓得牢头转身就走,边走边嘀咕:“真是个怪胎,不是说跟状元郎是兄弟俩吗,怎么差这么多。” 不远处有牢头听到这么句话,大喇喇地说:“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亲爹一样,两人相差甚多的话,那就是生母天差地别呗。” 梁盛躺在黏腻的稻草上,忽然想到很多年前,他约摸才三岁。 那时他只是个天真稚童,抱着梁守海亲手为他做的蹴鞠,在回廊上小跑着,不小心摔了一跤。 是苏慧兰恰好路过,将他扶起,语气温柔地问他疼不疼。 回去后,他就挨了云秀一顿骂。 原因是他跌破了衣裳。 许是生命快要终结,以往他不曾关注的画面一幕幕从他脑海中飞快掠过。 书房里,梁守海抱着五岁的他,谆谆教导:“你是文曲星下凡,一定可以高中状元,入阁拜相。” “到时候盛哥儿可一定要拉拔我这个做爹的,到时候咱们梁家权倾朝野,当说一不二的权臣!” 彼时年幼,他看不懂梁守海眼里的情绪。 现在想来,是野心,是妄想。 有透明液体从眼角无声滑落。 梁盛这时才意识到,梁守海对他也并非喜爱,而是利用居多。 亲爹利用他实现野心,亲娘利用他与嫡母争宠。 就连刘氏,也是利用他满足自己的私欲。 当年的豪言壮语似乎成了笑话。 他不仅没有成为人上人,还成了人人可以践踏的存在。 虚度十八年,最终结局不过一卷草席。 苏源走出刑部大牢,福公公正在不远处等着。 一看到他,立刻笑眯了眼。 “苏公子这是要回去了?” 苏源颔首:“多谢公公不辞辛劳陪我来此,快要到午时,可别耽搁了陛下用膳的时间。” 福公公正有此意,也不矫情:“苏公子痛快人,那咱家这就回去了,您路上当心。” 苏源笑着应好。 路旁停着福公公为他安排的马车,待福公公远去,苏源坐进马车,淡声道:“回去吧。” 车帘轻晃,驶往春宁胡同。 苏源阖上双眸,下颌的弧度流畅到近乎完美。 其实他此行还有一个目的。 就是亲眼瞧一瞧梁盛的狼狈与落魄。 若原主在天有灵,可以看到这一幕,想必也能安息。 抬手轻抚胸口,苏源长舒一口气。 原主安息与否他不知道,反正他是痛快了。 马车行驶了一刻多钟,在苏源的指路下停在苏家小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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