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苏大人您可不知道,我们都在这等了小半个时辰。” “知府大人宽厚,不介意苏大人迟来,但苏大人总得有个表示不是。” “没错,苏大人自罚三杯!三杯即可!”魏同知拍着手喊道,难掩兴奋。 苏源凝视着与杯口齐平的透明酒液,笑意不改:“三杯又有何难,苏某自罚便是。” 一众官员当即拍手叫好。 “苏大人好气魄!” 雅间内,十数道视线齐刷刷落在苏源身上。 他们虎视眈眈,亮出锋利的爪尖,一度试探苏源的底线。 苏源低垂眼眸,好叫他人看不清眼底的暗潮汹涌。 长指端起酒杯,酒液轻晃,有些许洒落在虎口处,触感微凉。 苏源一言不发,只仰起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高度烈酒从口腔流入喉管,再一路滑入胃里。 所经之处好似被烈火灼烧,带起一阵痉挛。 捏着酒杯的力道加重,手背青筋绽起。 王何一眨不眨地瞅着苏源,看他将酒喝得一滴不剩,露出满意的笑:“好!” “还有两杯,苏大人可得坚持住。” “瞧我这记性,苏大人酒量如何?” 问话之人是魏同知,苏源拿过酒壶,继续斟酒:“苏某酒量不佳,但三杯还是不成问题的。” 魏同知和王何对视一眼,扬声称赞:“苏大人乃真男儿!” 苏源扯唇,五脏六腑内火烧火燎,没搭理对方,斟满酒后再度一口闷。 辛辣加倍。 饶是苏源极力克制,诸人也还是从他的面部微表情中发现端倪。 看起来很不好受呢。 吴立身见状,借酒杯挡住嘴角的弧度。 新官上任,总得吃点苦头才能学乖。 此为第一苦。 若此后再不安分,他多得是调.教人的法子,任苏源有八百个心眼子,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此刻,第二杯下肚。 苏源清隽的脸上飘出两抹醺红,眉宇间折痕深刻,显然被这壶酒刺激得不轻。 王何一巴掌拍上苏源的肩膀:“还有最后一杯,苏大人可不能轻言放弃。” 苏源唇线平直,半晌憋出一个“嗯”字。 继续倒酒,酒液与杯口齐平。 一饮而尽,下颌骨紧绷到极致。 叫好声此起彼伏,雅间内的气氛被拉高到最高点。 纵使有官员看不过眼,也不敢站出来为苏源说话。 谁让府衙是吴立身的一言堂,得罪了知府,他们的官途可就到头了。 “三杯喝完,苏大人咱们日后可就是同僚了。”吴立身说出进雅间以来的第二句话,“若有不明之处,尽管来找本官,王通判和两位同知也是可以的。” 苏源:“下官在此谢过大人。” 紧接着又是在座官员的自我介绍。 苏源目光一一划过,把他们的脸记在心里,并将他们归类。 在场共十二人,与吴立身关系亲密的有八人,剩下四人明显有意降低存在感,一副明哲保身的架势。 “好了。”吴立身一声令下,喧闹声顿歇,“今日是本官特意为苏大人准备的接风宴,苏大人可得敞开肚皮,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咱们不醉不归。” 两个大口,听得苏源眉心直跳。 不妥。 实在不妥。 有损文人风范。 苏源右手执筷,慢吞吞地想着。 耳畔是官员们热络的交谈声,苏源作为新人,左手同知右手知府,压根都说不上话,只埋头苦吃。 大家都交了份子钱,元华楼的酒席又是出了名的贵,不吃回本可惜了。 然后,吴立身就眼睁睁看着苏源的筷子快要挥出残影,一阵风卷残云,一盘凉菜就被他一扫而空。 吴立身:“......” 苏源这副吃相,搞得他食欲全无,面皮微沉地坐在那里。 众人将苏源和吴立身的举动看在眼里,魏同知在桌底下用胳膊肘捅苏源,提醒他注意吃相。 谁料苏源一扭头:“魏大人,你为何捅我?” 魏同知无语凝噎,不想说话。 除去一开始看苏源自罚三杯,之后席间的气氛格外诡异。 “啪——” 一声脆响,大家不约而同朝苏源看去。 只见苏源啪叽丢了筷子,忽然衣袖掩面,双肩颤抖。 吴立身被苏源扔筷子的动作戳个正着,刚到手的大虾就这么掉到了地上。 正要发怒,又被苏源的哽咽打断:“知府大人,我真是太惨了!” 吴立身胡须一抖。 “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怎么就被外放了呢?” “京官多滋润啊,天子脚下,享不尽的好处,陛下为何要将我打发到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来?” 诸人:“......” 何时松江府也成了鸟不拉.屎的地儿? 吴立身面有愠色,看苏源的眼神也带上不喜。 松江府由他管辖,这几年都培养出感情,如何能接受苏源的诋毁。 刚要呵斥,冷不丁就被苏源握住了手。 “知府大人,您一定是懂我的,对不对?” 吴立身嘴角抽搐。 注意到苏源飘忽的双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敢情他是喝醉了! 还说自己酒量不错,结果三杯就把自己放倒了。 陛下真是老糊涂了,这么个口无遮拦的人也能当状元。 苏源丢开吴立身的手,转而抓住魏同知的双肩,拼命摇晃,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魏同知试图挣扎,挣扎不开。 “王大人你知道吗,陛下曾赐荔枝给我,你尝过荔枝吗?白生生,水润润,比三岁娃娃的脸蛋都要嫩!” 魏同知:“......”什么见鬼的比喻。 “我当时就想,一定要好好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苏源说着,丢开魏同知,直接越过吴立身抓住王何,表情痛苦,“魏大人,我心里苦啊!” 王何:“苏大人你睁开眼看清楚,我是王何。” 苏源不听,睁着一双醉醺醺的眼,胡言乱语:“魏大人你可知道,当那板子落在我身上,我的心已经死了。” 他一手捂着胸口,吸了吸鼻子,给在座各位恶心得不轻。 苏源怕不是缺心眼儿吧?! 即便是喝醉酒了,他们也不会做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事。 苏源对大家看异类的眼神仿若不觉,拿袖子抹眼泪,铿锵有力地宣布:“我苏源今儿就把话放在这,新政弊端甚多,不可行!” 说完打了个悠长的嗝,撒开王何的手,一脑袋磕在桌上,发出“咣”的声音。 伴随着苏源的消停,雅间内寂若死灰。 他们都知道六元及第的新科状元被外放的原因,无外乎戳了陛下的痛处,惹得陛下一怒之下将其逐出京城。 得到消息时他们就在想,苏源他是没长脑子吗,竟然当着陛下的面说这些自寻死路的话。 想不到苏源到了地方上也还是管不住嘴,上下两片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把人雷得不轻。 吴立身陷入沉思。 苏源这种傻不愣登的,是怎么连中六元的? 阅卷官眼瞎了不成,让这种蠢货成为案首。 眼皮和额角青筋疯狂跳动,他是想试探苏源,结局却在他意料之外。 回想苏源的放肆之言,每个字都重重戳着他的神经。 “既然苏大人已经醉了,王大人你就负责将他送回去吧。” 上峰之名不可违,王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手背上仍残余着苏源抓握的痕迹,他清了下嗓子:“苏大人醒醒,我送你回去。” 苏源不答,呼吸绵长且安稳。 王何:“......苏大人!” 这回苏源倒是应了。 他竖起右手,高声道:“不可行!” 言毕胳膊垂落,再没了动静。 吴立身现在不想再看到苏源,又点了个人:“魏大人,辛苦你和王大人跑一趟,把苏大人送回去。” 之前那三杯烈酒,不只是在折磨苏源,也是在折磨他们。 于苏源而言是身体攻击,对他们则是精神层面的沉重一击。 直到现在吴立身脑袋里都在不断回荡着那几句话,宛若魔音入耳。 魏同知摇了苏源好几下,总算把人给弄醒:“苏大人别睡了,咱们回去。” 苏源一脸迷茫:“回哪去?京城吗?” 王何:“是,你随我走吧。” 苏源腾地站起身,带倒屁股底下的凳子,砰地砸到吴立身脚背上。 偏生始作俑者对这毫不知情:“快快快,咱们回京城去。” 好容易把苏源弄走,谢同知小声询问:“大人,苏源那边还要盯着吗?” 吴立身脸色黑如锅底,咬牙切齿:“盯!” 他倒要看看,苏源到底是人是鬼! 魏、王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苏源送回家,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他们一走,苏源就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书桌前一阵龙飞凤舞。 将信纸叠成最小方块状,放到后门第三块砖下面。
第95章 夜幕低垂,周遭静得可怕,只有蛐蛐儿不知疲倦地叫着。 一阵凉风吹来,苏源搓了搓胳膊,踩着虚浮的步伐回到屋里。 也顾不上收拾一团糟的桌案,将自己丢进被褥里。 那三杯烈酒下肚,对他的影响委实不小。 第三杯喝完没多久,酒精就开始蚕食他的意识,胸腹内像是有烈火焚烧,以致于他的手指都在发颤。 幸好他及时刹车,猛掐手心唤回理智。 然后半是醉酒半是清醒地发了一顿酒疯,把吴立身那几人折腾得不轻。 姑且算是小小报复一下。 呼吸间喷薄着浓郁的酒气,苏源一手轻搭在胃部,好像这样就感觉不到难受。 “笃笃笃——” 三声过后,门外响起轻柔的嗓音:“源哥儿睡了没?” 苏源艰难应答:“没。” 苏慧兰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个青瓷小碗:“娘煮了解酒汤,起来喝一点,不然夜里要遭罪。” 苏源被王何和魏同知送回家时,她就闻到苏源身上那股子冲天的酒气。 估摸着他应该喝了不少酒,苏慧兰当下去厨房煮了一碗解酒汤。 “劳烦娘大晚上的照顾我。”笑意从嘴角泄露,苏源慢吞吞坐起身,捧着碗道,“话说我都许久没喝过娘煮的解酒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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