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上放着黑色的盘龙印玺,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枚纯白的凤印。 他将两人的头发打了个结,放在一张铺开的空白画卷上,再拿起盘龙印玺一盖。印章落下后,两缕发丝流水一般散开,消失不见。 “云乘月,”他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冷淡,“过来盖章。” “你答应合作啦?”云乘月走过去,拿起凤印,但不急着盖,“那我的条件呢?” 薛无晦牵起袖子,磨墨、提笔,神情淡漠。 “帝后是最古老而强大的契约之一。缔结此约后,我们彼此不可欺骗对方,也不可起伤害之心,否则会招致天谴。你的第三点条件,自然成立。” 他顿了顿:“至于前两点,还有教导你修炼……我也答应。而且我会写进契约里,你大可放心。” 饱蘸墨水的笔锋在空白之处绞转一笔,旋即流畅地书写起来。 云乘月注意去看,发现他写的正是她所提的要求。他写的是行楷,但仍不离篆书的峥嵘之意,笔画锋芒毕露、方折尖锐,字迹宛如用刀光流动——埋葬已久的、阴冷的刀。 随着书写的进行,方才刀光带来的肃杀之气也散了开去。墨香氤氲中,空气渐渐平和下来。 笔墨流淌,汇为契约。薛无晦再在落印之处写上自己的名字,接着将笔递给她,示意道:“用印落款后,契约便宣告成立。” 云乘月点点头,先盖了凤印章,再提笔画出一横。 “嗯?”她怔了怔,抬起手腕端详片刻,“总觉得不太对劲……” 薛无晦侧眼看她。 “不太对劲。”云乘月伸手给他看,左手点了点自己的手腕,再点了点契约上那孤零零的一横,“就是写起来的感觉不对。” 在临《乐陶墓志》、《云舟帖》的时候,她轻易就能做到笔随心动,能挥洒出优美的字迹。 但刚才,她却失去了得心应手的感觉。字的结构虽然在她心中,但忽然,到底应该怎么轻重提按、绞转平划,她却失去了章法,变得茫然失措。 薛无晦点了点她手里的笔,淡淡道:“这是寻常毫笔。但你临写名帖时,用的是窥道笔,效力自然不同。” “窥道笔?”云乘月竖起耳朵。 “此前我为你备下的,是窥道笔。” 他声音清越低柔,像是有冰冷柔软的雾气沿着人的脊椎攀爬:“窥道笔承载了制作者的书法记忆,极为特殊。初学者用它,只要看懂了字帖中的书法精神,就能使用窥道笔写出合格的灵文,乃至观想书文。” 云乘月明白过来。 “我临出来的灵文,精神是我的,但工夫不是我的?”她叹了口气,不无遗憾,“难怪我一提起笔就写得这么好。看来,以后要修行,得先从每日临摹大字开始。” 薛无晦轻轻挑眉:“你不想一直用窥道笔?自己下功夫,总是枯燥而劳累。” “是啊,我也觉得又枯燥又累。”云乘月深感赞同,期盼地看着他,“那有没有捷径?” “没有。”他勾起唇角,慢条斯理道,“除了窥道笔。” “那还是算了。”云乘月立即兴趣缺缺。 他唯一蹙眉:“为何2?” “因为自己下功夫得来的,才是谁也夺不走的。我是不想多劳累,又不是傻。”云乘月认真答完,又忽然一笑,“而且你暗示得这么明显,我就觉得一直用窥道笔,肯定会坑到自己。谢谢你啦。” 她笑得有点狡黠。 “……” 看他一脸微妙,云乘月又抿唇一笑,重新蘸了蘸墨,一笔一划写完了自己的名字。 她退后半步,端详片刻,得出结论:薛无晦说得对,她现在写的字虽然不难看,却明显笔法稚嫩、结构呆板,比字帖里风韵独特的线条差远了。 她看得认真,却没注意薛无晦也正端详着她。 他暗暗思忖:绝大多数人,即便使用最合适的窥道笔、温和容易学习的字帖,也要花费十天半月,才能勉强写出像模像样的一个字。她却只用了一个时辰,就一笔勾勒出《乐陶墓志》的精气神。 这份天赋,即便是在千年前也相当可怕。 她甚至还能轻易抵抗窥道笔的诱惑。 这份天才,再加上她手里的书文和契约限制……他恐怕的确很难操纵她。 日后还是得想个办法…… 帝王平静地按下心思,幽深的双眼没有任何波动。现在不能深思,否则会触动契约。 “薛无晦。” 正好云乘月开口叫他。 披发的亡灵之君沉默看来,目光冷淡。 云乘月搁下笔:“我写好了,契约就完成了么?” “还差最后一步。” 薛无晦瞥了一眼契约内容,收敛心神,将契约小心卷好、放置在一只古雅的玉匣里,再在玉匣口写了一个“封”字。 接着,他大袖一拂,就有阴风生出,托举着玉匣高高飞起,一路飞进了上方空悬的青铜棺椁之中。 云乘月耳朵尖一动,隐隐听见一声落水似的“咚”声,紧接着,她心头忽地猛跳几下,血液不受控制地狂涌直上,顷刻间灼得她面颊发烧。 咦?她不对劲。 她抬手贴住脸,又下意识去看薛无晦。 正好,他也看过来。他皮肤惨白、神态阴沉,眉眼阴郁到了极致,反而生出几分轻柔飘忽的艳丽之意;当他眼睛一眨,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就轻轻一颤,宛如黑暗的雾气纠缠而生。 云乘月呆呆地看着他,双手捂脸,只觉手下更烧,简直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我,”她梦呓似地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多了不自知的甜美,“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之间,觉得他是,如此、如此地…… 荡人心魄?
第11章 起死回生 ◎【修】◎ “薛无晦,我这是……怎么了?” 云乘月捂着脸。 薛无晦也正看着她。虽然他不提,但他知道她很美。此时她双颊微红,眼神变得比平时更柔软潋滟,如含苞待放的娇艳海棠,又怒放到极致,还有无数春风化雨来作陪。 他心中微微一动,忽然生出避开的冲动,但他迫使自己停下,而且必须做到纹丝不动,连眼神注视的方向也不能变。 “勿慌,这很正常。”薛无晦淡淡道,“帝后契约本是婚契,生效时,你我心有所感,才会对彼此产生不同的……印象。”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 云乘月努力克制,声音却变得更柔软:“正常……真的吗?” 薛无晦清清冷冷地站着,还是很冷也很淡:“一天过后,就会恢复正常。” 云乘月立即皱眉:“一天?你是说……要持续一整天?可我忍不了……不行,我一定忍不了的。” 她朝他迈进了一步,又伸出手。 薛无晦差点跳开。他攥紧了手,按下心潮,却又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她眼眸闪闪,整个纤细柔软的身体都像要化开似的,又仿佛花枝柔软的轻颤。 这些乱七八糟的联想让他烦躁。他固然没有身体,没有活人才有的感受,但帝后之契是深入灵魂的契约,所以他竟久违地体味到了活人的某种滋味。 这契约未免效力太强,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在气血翻腾了。 “……退下。”他命令道。 这句话一说,他就看见这“海棠花枝”可怜地停下,眼里生出一点哀怨,那哀怨又化为春雨,令她显出朦胧的柔弱。停——他想,突然后悔过去看了太多的书册。 “薛无晦,就一天,行不行?”她柔婉地恳求,“我真的有些支撑不住……你就让我靠一天吧。” 他一动不动,只眉头皱得更紧。可片刻后,他动了动嘴唇。 “……只有一天。” 他刚才冷冷地说完,就见她眼睛亮了,又弯成笑吟吟的月牙。 “真的?好。薛无晦,你真是个好人。” 她张开双臂,整个人朝他怀里跌来。 他站得笔直,神态冷如寒冰,实际却僵硬起来,藏于大袖下的手臂也不觉抬起。他漠然地看她扑过来,也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娇艳花枝轻盈颤动,倏忽落入他怀里…… 又倏然站直。 ……站直了? 帝王的眉眼,轻轻一动。 可她已经退后了半步。她还是一脸天真柔软的笑意,手里捞过去了一个东西,紧紧抱着。那东西拖着一把很长的、干枯的头发,颜色黯淡、皮肉枯萎…… 很眼熟。太眼熟了。 她宝贝似地抱着它,还低下头,小心地将鼻尖贴在那一把长发上,紧接着,她就露出了陶醉的、飘乎乎的笑容。 薛无晦缓缓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背后。空荡荡的。没错,空荡荡的。 他再缓缓扭头,看向云乘月怀里的东西。 不错,那样眼熟的东西,果然就是他的头颅。 是原本紧随他身后的——他的头颅。 他深吸一口气——哪怕灵魂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再一点点地按下已经抬起的双臂。 “云乘月,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一字一句。安静的地宫倏然一抖,带着满室墓葬跟着一跳,撞出无数轻响。 云乘月抱着安静可爱又漂亮的干尸头颅,依依不舍地抬起头,莫名地看他一眼,思索了一会儿自己的行为应该如何定义。 “嗯,我在……”她试探着说,“吸你?吸你的头?” 她反应过来,有点紧张地将干尸脑袋抱得更紧,告诫道:“你说了这一天我可以靠着你的。君无戏言,对吧?” 薛无晦:…… 靠着他……他抬手摁了摁额心,好罢,这的确是字面意义的“靠着他”。 可是那颗头,他能…… 算了。 “……只限这一天。” 他脸色黑了几分,隐隐带点咬牙切齿:“只许抱着,不准做别的事!” 云乘月一口答应:“当然,我又不是什么变态。” 薛无晦冷冷地盯着她,冷冷地盯着她怀里的干尸脑袋,再冷冷地翘起嘴角。 “不,你是。”他说。 云乘月:…… 明明是他自己说可以的!她哪里知道,帝后之契一成立,他的香味突然就铺天盖地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她只是把持不住自己、犯了一个所有食客都会犯的错误,这也有罪吗? 薛无晦一脸冷漠。 他反手一拽,就将青铜悬棺的棺材盖给“拉”了下来。 云乘月偏头看去,见棺材盖上密密麻麻的坑洞组合成四个大字:起死回生。前三个字血光翻腾、黑气凶煞,最后一个“生”字则黯淡无光。 薛无晦用命令的口吻吩咐:“过来,用你的‘生’字书文,为最后一个字注入生机。” 云乘月不动,问:“为什么?” “你……”他刚要不耐烦,忽然又想起契约内容,只好自己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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