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讪讪地停下来。奇怪了,她的情绪波动怎么变多了?她有点纳闷。 傅眉却听得很满意。她独自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太久,着实是有点怀念其他人讲话的模样了。 “原来是这么个问题。难倒是不难,不过也不是谁都能教的……嗯,我也要想一想。” 傅眉思索片刻,一拍手:“等我想好了再叫你,你先回去,别伫在这儿打扰我,看着烦!” 她变脸得突然,劈手而来就是一道掌风。 云乘月只觉眉心一刺。她已经看见了那掌风中裹挟来的书文,却看不清那字具体是什么;玉清剑分明在她膝头,她却感觉自己身体太沉、反应太慢,根本来不及握剑。 躲不过。 做出这个判断时,她已经被掌风击中。一道幽绿的旋涡钉住她,顷刻将她吞噬。 “——下次来的时候,多带些吃的,最好要咸口的!” 这是云乘月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她再一眨眼,眼前是略显刺目的阳光。白色的光照在窗户上,穿透轻纱,将屋子里照得十分亮堂通透。 是她的房间。 窗边的书桌上,有一封写得歪歪斜斜的留言。 ——拂晓去上学,上课,不跟别人说主任不在。拂晓守口如瓶。以后变得厉害,拂晓也去,跟主人一起冒险。 是小麒麟给她写的留言条。虽然字迹歪斜,可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 云乘月把留言看了好几遍,又摸了摸被阳光晒暖了的桌面,终于才有“我回到自己房间了”的实感。 只不过…… 静悄悄的房间里,她挫败地捂住脸。 “下次再去……好歹给个捷径啊?难道又要我小心翼翼偷摸过去?真的很麻烦……等等,我的东西是不是还没收拾?糟了,我的书!” 云乘月反应过来,更加觉得心酸。她趴在桌上,把旁边的黑色兔子扒拉过来,一头埋进了它毛绒绒的肚子。 “这算什么事嘛……” ——咚咚咚咚! 外面传来一阵粗暴急迫的敲门声。有人在拍她的院门。 云乘月精神紧绷了许久,这会儿好不容易送下来。她起身就要去开门,转念一想,又先凭空写了一个“水”字。 清水汇聚,形成一道流动的“门”。她从中穿过,浑身尘埃、汗渍立即消失。接着,她又散下长发,换回书院的统一服装。 快速做好这一切,她才慢悠悠地走出去。这时,拍门的人已经是听得出的不耐烦——都快将门捶烂了。 推开门,她抢先打了个哈欠。 “谁这么着急……哦,你啊。” 云乘月揉了揉眼睛。 院门外,庄夜冷冷地盯着她。他那双阴鸷锐利的眼睛发着炯炯的光,活像要凭目光把她剜了。 “云乘月,你,”他一字一句道,“偷跑去哪儿了?” …… 后山,永夜。 绿影闪过,书文化虚,人也消失无踪。 傅眉留在永夜的一点灯火中,满意地看着那悬空明珠,还有那崭新的桌椅、纸笔,乃至几本书册。都是云乘月没来得及收起的。现在傅眉觉得,这些东西理所当然都归自己。 她坐下来,又细细看了云乘月写的字帖。 “还真是个初学者,笔法稚嫩得很,临写乍一看有模有样,好像整个把《云舟帖》的意趣原样搬了过来——可那有什么用!” “书文书文,书的是自己的心,文的是自己的神。没有自己的体悟在里头,写得再像也是白费功夫!” “哼,宋幼薇当年这一点就比她强得多,亏她还是宋幼薇亲生的!不过,毕竟三岁就没了母亲……” 傅眉忽然沉默下去。 她那清淡却傲慢的眉眼里,浮现出一点哀戚之色。 “三岁啊……” 她喃喃地念道。 忽然,她神色一厉。 “——滚出来!” 她重重扔出了手里的书册! 那从山海阁中借出的、可怜的书册,被电光般地扔出去。脆弱的书页抖动着,残影却仿佛化为了无数枯淡的笔墨线条。 ——杀! 只在这随手一扔间,几册书籍便化为了一枚幻影版的书文!这枚书文书写得奇特至极,如果让看重法度的人见了可能会惊呼“这算什么字”。然而就是这一枚处处扭曲的文字,却爆发出清晰凌厉的杀意,乃至让这片永夜都为之颤抖。 ——铛! “杀”字击打在了一样东西上面。那是一只突然出现的金色巨鼎。 当巨鼎消失,出现在那里的就成了一个人。 一名青衣道袍的男修拱了拱手。他年纪本就很轻,加上脸庞圆润柔和、嘴唇丰润略小,就更显出一点孩子般的神气。若云乘月在这里,必定一眼认出:这是律法班的鲁润师兄,也是张夫子的亲传弟子,律法大道的天才。 这位天才对傅眉行礼。 “傅师叔。”他看了一眼地上已成碎片的书册,皱了皱眉,“这是山海阁藏书,损坏实在可惜。” 傅眉冷笑一声:“谁是你师叔?鲁润,若是你家夫子在这儿,姑且有资格训我一句。你一个仗着法宝才能全须全尾站在这儿的小辈,谁给你的胆色冲我开口?” 鲁润神色如常。 他彬彬有礼:“我修为不如傅师叔,只得借助长辈法宝,这件事没什么值得羞耻的。至于教训,无论是谁,随意损坏山海阁藏书就是行为失当,我既然看见了,就要指出。” 傅眉皱眉:“你这小子说话真是越来越像张夫子,让人受不了,鸡皮疙瘩都起了!我真想不明白,你们这些天然亲近法度之道的流派,怎么还在书院里,难不成是当卧底的?” 鲁润一愣,无奈了:“傅师叔,说话要有依据。” 傅眉冷道:“我看你小子贼眉鼠眼就是依据。” 鲁润:…… 算了,这些年来,他在后山学到的唯一的道理,就是永远不要和这位动辄发疯的师叔讲道理。 “傅师叔,我只是个传话的。”他退让了一步,不卑不亢道,“夫子遣我来,是要我多告诉师叔一句,关于云师妹的情况。” 傅眉不耐烦:“有话直说。” “是。云师妹来到书院后,与庄家嫡系的小姐打过交道。那位庄师妹,正是当年的‘庄氏千金’之女。” “是吗?啧啧,我可不喜欢她。怎么,云乘月吃亏了?” “并未。云师妹游刃有余,并且逼迫庄小姐如实写下当年旧事,以便她了解自己生母。” 傅眉更不耐烦:“那又如何?是个人都会对自己的身世好奇。况且那孩子三岁没了母亲,日子过得肯定不好,移情亲娘岂非天性?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鲁润笑笑:“云师妹拿到信后,从未打开。” “……嗯?她没看?” 傅眉一愣,总算稀奇起来。 她歪头想了一会儿。这种孩子般天真的好奇,出现在她这个中年人身上,竟也毫不违和,只显率真。 半晌,她点点头:“也不算奇怪。只是她的问题比我以为的更严重。难怪好好的第三境修士,能把《云舟帖》写成那个鬼样子。我看见的时候还惊讶,差点以为来的是谁的傀儡假人。” 听到这里,鲁润竖起了耳朵。他再处事周到,对于传说中的《云舟帖》也相当好奇。 “傅师叔,”他忍不住问,“我听说书院曾收藏《云舟帖》摹本多年,那般至宝,为何当年会轻易让学子带走?” 傅眉瞥他一眼:“关你屁事。小孩子家家少打听闲事。” 鲁润:…… 好吧……傅师叔的风格就是这么地,嗯,粗放。鲁润勉强找了个理由安慰自己。 傅眉又思考了一阵子。 “应该不是全没救。我可以试试。”她说,“还有别的话吗?” 鲁润颔首。他整理衣袖,正色道:“夫子们问傅师叔,天机将至,您现在——意下如何?” 傅眉沉默了。 二十年了,她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她终于听见了这个问题。等这个问题,她已经等得太久。 她的神色郑重起来:“你们确定吗?那个人,那样东西……你们确定是她?” 鲁润摇头。 不及傅眉流露失望,鲁润就说:“我并不知道夫子们的想法。我只是一个负责书院纪律,顺带也给傅师叔传个话的普通学生。” 傅眉翻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哦,那你可真是太——普通了。” 鲁润假装没听见这句讽刺,继续温和说道:“夫子说,王夫子的意思是,傅师叔全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便可以了。” “……我的想法?” 傅眉垂下眼。她望着自己的双手,这双粗糙的、结实有力的手,曾经握着剑,曾经握着笔,也曾经全是粘连的血肉。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时候告诉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好啊,那我在这里将你挫骨扬灰,当然也可以!” 刺啦刺啦—— 有什么东西急速掠过草木之间。而山野草木铺天盖地,那刺耳的声音也铺天盖地。 杀意如天。 鲁润瞳孔紧缩。他想也不想,当即调动自己所有的灵力;识海如沸,他的“法”字书文冲天而起,与夫子借他的巨鼎合二为一。 暗金律法大道显形,浩然刚正之气无边。 然而—— 杀意,仍如天。 天上地下,风啸山鸣。 鲁润抬起头。他感到呼吸困难,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在抬头的那一瞬间,他明白了。 一枚巨大的、山岳般的“杀”字,几乎就要在他头顶成型。 杀意以天为纸,以风为墨,以山林为韵,几乎就要形成一枚压顶的“杀”字。杀意昭然如日月,永恒如时光;在这份杀意的笼罩下,他的律法大道脆弱如儿戏。 律法——何以对抗这灭顶之灾?鲁润自认道心坚定,可这一刹那,他的心中升起如此战栗的想法。他感到自己恐惧如濒死的羔羊。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在他不了解的二十年前,为何那些本也是天之骄子的书院之人,竟然尽数被傅眉斩杀,因为这就是……避无可避、纯粹可怖的杀戮之道! 意趣之道……竟然会蕴生出这样的怪物般的大道! 鲁润几乎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 但下一刻,灭顶的压力散去了。 哗啦啦——! 后山法阵显形。 无数金色的“巨绳”显化而出,严厉地死死绷紧。 傅眉一声闷哼,露出痛苦之色。她四肢不由自主地被拉开,连头颅也被迫上抬,因为她的手腕、脚踝、脖颈上,赫然便是缠绕的法阵! 鲁润睁大了眼。他不是第一次来后山,却是第一次看见这般场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后山的阵法,本质竟然是……束缚傅师叔的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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