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小孩抿下唇边笑意,学着施黛的话,极尽阴阳怪气:“嗯,好故事,大——才。” 一句话说完,陡然意识到不对劲。 等等。 为什么他姐姐,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也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 “江公子肩头有伤,不便握笔。” 施黛看着他,嘴角扬起一抹小弧,眯了眯眼:“云声既然喜欢这些故事,不如由你来誊录吧。正好……练练你的字。” 一切都是最好的归宿,最好的安排。 施云声:? 施云声:??? 施云声不懂,也不明白,半柱香的时间后,书房里为何会是这种局面—— 江白砚面无表情,语调里听不出情绪,第一个故事已讲到大半: “厉鬼嘶声道,‘你我一母同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害我至此,定要偿命’。” 而他同样面无表情,幽幽看窗边的施黛一眼,用潦草的字迹,竭尽可能一笔一划地认真写: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目睹一切的阿狸:…… 江白砚此人心如蛇蝎、阴鸷不堪,脑子里尽是阴暗杀伐的念头,如同一朵看似绮丽的花,内里早已破败腐烂。 但此时此刻,这个事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施黛……好像真的有点儿东西!
第17章 江白砚用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 一共讲述了三个故事。 每个故事,都充斥大量的灵异怪谈、凶险追杀与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 “丝丝入扣,环环相连, 逻辑清晰。” 施黛非常满意, 为他斟满一杯热茶:“不愧是你。好精彩!” 江白砚垂眸不语, 微不可察蹙了眉。 他在血肉堆砌的炼狱里长大, 所思所想皆与常人不同, 心底那些阴晦的思绪宛如泥沼, 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施黛她究竟怎么想的? “云声今日的字也有进步。” 端详一番施云声的誊写内容, 施黛笑意更深, 握住小孩细瘦的右手,为他按揉手腕:“写累了吧?我给你揉揉。” 施云声这回没躲开, 悄悄瞪向江白砚,磨了磨后槽牙。 他不爱写字念书,每回练字都敷衍至极,写得像鬼画符。 但今天不同。 施黛特意强调过,这是他们志怪话本子火遍全长安的第一步。 他倘若再胡乱了事,写出满篇叫人看不懂的字迹,不仅会辜负江白砚的故事,还把他们的赚钱大计扼杀在了摇篮里。 所以,他必须一笔一划、一撇一捺, 全都投入十二分的认真。 施云声:……行。 然后又瞪江白砚一眼。 施云声忿忿地想, 虽然这样写字很累很麻烦, 但施黛只是灵光一现,怀着想让他练字的好意, 才让他誊录话本子。 她没有坏心思,自然也没有错, 错的,是这个打扰他们堆雪人、还说些恐怖故事吓唬人的家伙。 手腕被施黛轻轻按摩,若有若无的酸痛感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惹人沉溺的舒适。 施云声任由她捏着,不知不觉,眉宇间戾气消退。 罢了,今日就当大发慈悲,勉强帮帮她吧。 “志怪话本的热潮,应该在新年期间。” 施黛满心期许:“等江公子的故事被完善润色、集结成册,一定能卖得很不错。” 以今天这种模式,既能完美发挥江白砚的才思,又可以督促她弟弟认真练字,谁看了不说一箭双雕。 阿狸:…… 或许,这叫拉着他们俩共沉沦。 * 之后的三天过得风平浪静,直到第四日清晨,当施黛揉着惺忪睡眼踏入膳厅,在孟轲身旁望见一袭青衣。 睡意瞬间散去大半,施黛展颜笑开:“爹!” ——眼前正是从极北之地捉妖归来的施敬承。 这是个清隽儒雅的中年人,眉目柔和,风骨亭亭,因身着青衫、脊背笔直,透出韧竹般的挺拔出尘。 施敬承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面上多数时候含着笑,不似刀客,更像饱读诗书的书生。 唯独那双眼,旁人只需凝神看上一瞬,便能察觉其中鹰隼似的锋锐之意。 杀气不显,锐意暗藏。 “黛黛。” 施敬承笑道:“快来让我看看,在镇厄司当差几日,可有累瘦了?” 施黛小跑到他身前:“您去极北才更累吧。北方的大妖实力如何?爹爹有没有受伤?” 她刚穿来的那几天,施敬承还没动身前往北地。施黛通过与他的相处,觉得这是个随和宽厚、对子女极为疼爱的父亲。 现在回忆起原主的全部记忆,对施敬承就更加亲近。 “你爹我身子骨好着呢,没受伤。” 施敬承笑笑,变戏法般抬起右手,掌心张开,现出一块莹白剔透的玉。 “这是极北山巅,被封冻数百年的天山玉。” 施敬承将白玉递给她:“握着有些凉,当心。” 施黛道谢后接过,指尖触到白玉表面,果然有股清寒之意迅速漫开。 仔细看了看,才发现玉石上竟有淡白色寒气升腾萦绕,源于极北寒冰的多年浸润。 施敬承身为镇厄司指挥使,常常辗转多地降伏大妖,每去一个地方,都会给家里人捎回大大小小的当地特色。 到现在,施黛卧房里摆满了火山口的淬火石、江南的春山画卷、南海瀛洲的海市杂物,甚至有千年凤凰妖的几片尾羽。 就,有种错觉,她爹降妖除魔之余,其实在九州四海公费旅游。 “好了好了。” 孟轲笑着催促:“用早膳吧,快凉了。” 施黛最晚来膳厅,此刻其他人都已落座,想必也收到了施敬承的礼物。 “我听说,黛黛、流霜和白砚已成一队。” 施敬承道:“黛黛资历尚浅,可有给你们添麻烦?” 施黛正欣然自乐大快朵颐,将一块曼陀样夹饼放入口中,闻声长睫倏动,抬起一双明澈杏眼。 糟糕……是教导主任突然进行随堂小测的感觉! 沈流霜见她这副模样,无声扬起嘴角:“怎会添麻烦?黛黛的符术颇有进益,傀儡师一案中,她起了很大作用。” 颇有进益,很大作用。 阿狸蜷缩在施黛怀中,对沈流霜说出这种话毫不惊讶——这是位没什么原则的典型妹控。 江白砚语气淡淡:“嗯。” 他被施敬承以弟子的名义留在施府,归根结底,并非施府中人。 孑然一身久了,江白砚并不习惯这种热闹嘈杂的场合,旁人的笑声只令他感到无趣与不解,心中烦闷,想要去砍杀点儿什么。 在以前,当这家人言笑晏晏谈天说地时,他往往安静坐于桌边,只在唇角勾出一抹浅笑。 这样的伪装,江白砚习以为常。 漫不经心看一眼施黛,江白砚很快挪开视线:“施小姐天赋不错。” 他这话说得随意,不过是随口一提,显然没存几分真心。 阿狸还在琢磨着话里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就听施黛欣愉笑道:“谢谢流霜姐姐,谢谢江公子。你们比我厉害多了。” 然后欢欢喜喜连吃三大个玉露团。 阿狸:…… 很好,她根本没打算去分析真假,全盘接收。 真是毫不内耗。 江白砚垂眸不语,许是嗤笑她的天真,半晌,极轻扯了下嘴角。 “对了。” 施敬承道:“关于血蛊……我在极北没找到解蛊的线索,改日去问问藏地僧侣,看他们可有破解之法。” 江白砚淡声:“多谢师父。” 施黛动作微顿,咽下第四个玉露团。 血蛊这事,说来有些复杂。 当初江白砚被施敬承收为弟子、带回施府,引来了原主的强烈不满。 原主的心态,施黛其实能够理解。 江白砚来历不明,又和杀人如麻的邪修一起生活多年,双手沾满血污,算不得干净。 倘若江白砚是个心怀不轨的恶徒,将他留在身边,只会招惹祸患。 但另一方面,江白砚又必须得到施敬承的相助,从而查明江家灭门的真相。 两人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于是在某天,江白砚主动找上原主,提出了血蛊。 说到底,原主只是个普通小姑娘,心中有猜疑,也有善意。 虽然对江白砚万分警惕,但…… 倘若他当真是个好人呢?倘若……他当真只想调查出灭门案的真相呢? 她千方百计撺掇爹娘将他赶走,岂不是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成了罪人。 心下惊疑不定,原主最终答应了绑定血蛊。 这是个两全之策,既能确保江白砚不作恶伤她,又能让他跟在施敬承身侧,借助镇厄司的力量调查真相。 值得一提的是,血蛊由两人私下缔结,没告诉施敬承和孟轲。 原主明白,以自己爹娘的脾性,必不可能同意这档子事,干脆来了个先斩后奏—— 理所当然,第二天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施敬承与孟轲都是坦荡之人,对小辈,从不屑于施加这种近乎于枷锁的邪术。 奈何木已成舟,别无他法,只能竭尽所能搜寻血蛊的解药。 想到这里,施黛默默喝了口热茶。 邪修的术法冗杂多变,没有一脉相承的体系,血蛊应该如何去解,几乎没人知道。 不过……总能有办法吧? 她要是一辈子都和江白砚绑在一起,每隔半月给他喂一次血,那也太奇怪了。 “快到除夕了。” 孟轲依旧是喜上眉梢的模样,一句话打断施黛的胡思乱想:“云声和白砚还没见过春节的长安城吧?这几天喜庆得很,要不,让黛黛与流霜带你们逛逛?” * 临近春节,长安东市热闹非凡。 大雪落满绿瓦白墙,朔风拂动红绸彩灯。行人往来如织,车马络绎不绝,在凉丝丝的薄雾里,随处可听笑语欢声,流泛千家万户。 正午日头高挂,微光和煦,万里无云。施黛穿着件浅蓝色小袄,一开口,带出白蒙蒙的气:“好多人啊。” 她对于年底长安的印象,全来源于原主的记忆。 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今天亲眼所见,才真切感到了来自泱泱盛世的视觉冲击。 这还仅仅是春节的开端而已,等到除夕当日,那才叫千灯万盏,火树银花。 街边商贩走卒来来往往,下意识地,施黛伸出右手,牵住施云声袖口。 她弟弟可不能走丢。 这个动作出现得毫无征兆,施云声来不及反应,竟是愣了一下。 手臂条件反射想要往回缩,却又被他生生止住,沉默片刻,施云声不自在地侧过头去。 他被寻回施府已有数月,来过不少次东市,从没有过哪一天,像今日这般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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