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出师后,一生艰难方始》。 《寻职,一生之艰难》。 《官场如何立足?切记,而立之年,一生最重!》。 最后一本。 《死亡,真正的解脱》。 书肆里,久久地陷入沉默。 江白砚静静抿唇。 沈流霜轻咳一声,假装四处看风景。 施云声面色发白,觉得人好可怕。 施黛苦恼抓了把头发,眉心紧紧拧成小结。 谁说大昭人不会取书名的?!
第18章 施黛的劝学计划大失败。 事实证明, 不能小看每一个时代人民群众的智慧,一针见血的书名,他们是真能取。 施云声看不懂, 但施云声大受震撼。 多亏这些劝人向学的书册, 非但没让他对求学生出半点兴趣, 还年纪轻轻, 就提前尝到了一生的苦。 施黛:…… 施黛决定带他速速逃离。 长安城热热闹闹准备了几日, 在敲锣打鼓与鞭炮声声里, 终于迎来除夕。 团圆之夜, 万家灯火煌煌, 施府亦是张灯结彩,高朋满座。 今日天气极好, 夜色倾洒如墨,风吹竹影,月轮荡漾。未化的新雪堆在檐角,被红灿灿的灯笼一照,薄粉萦绕,好似少女羞怯的颊边。 除夕夜固然喜庆,但团团圆圆合家欢,也就意味着—— 七大姑八大舅的车轮战。 施黛得了原主的全部记忆,能把在场大多数脸孔对上称谓。 虽说原主也不太能认清所有亲戚, 但有孟轲与施敬承在一旁提点, 从头到尾没出过岔子。 她今日挽了百合髻, 乌发盘叠,佩有毛绒绒的流羽发带, 身着一袭绣金斗篷,隐隐露出内里的鹅黄长裙。 乍一看去, 好似一枝横斜于雪地上、生机勃勃的迎春花。 施黛性子活泼讨喜,含笑轻语几句,便能将长辈逗得开怀大笑。因为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哪怕面对性情各异的亲眷家小孩,相处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自始至终直愣愣坐在孟轲身旁的施云声。 好烦。 施云声低低轻啧一声。 他性子乖戾孤僻,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在这群陌生的亲朋好友面前,成了个阴沉着脸的闷葫芦。 狼族听觉敏锐,四面八方的欢声笑语令他烦躁,有的人嗓音尖锐一些,落在他耳中,像是粗粝的刀。 人族为什么要执着于吵吵嚷嚷聚在一起?定下这么一个所谓的“除夕”,毫无意义,浪费时间。 他还想再琢磨点儿别的什么词汇,却发现这已是所能表达的极限。 ……算了,总之就是烦人,烦死狼了。 他心里百般不耐烦,奈何身为施家小少爷,被男女老少围绕其中,没法子中途溜走。 不像江白砚,早早就以练剑为理由,一溜烟没了影踪。 烦。 施黛打完一圈招呼回来,一眼就望见这个满脸不悦的小孩。 她算是明白了,他们的热闹与他无关,施云声只觉得吵闹。 “怎么,”突然凑上前去,施黛俯着身子,笑意盈盈,“觉得无聊?” 施云声抬眼,算是默认。 “一年只今晚一次嘛。” 孟轲轻声笑笑,往他口中塞进一块桂花糕:“来来来,多吃点心,新的一年吉星糕照。” 施黛点头,接得毫无停顿:“展翅糕飞。” 另一边的沈流霜微微颔首:“才糕八斗。” 施敬承笑意温和,也给孟轲塞了块点心:“步步糕升。” 他平日里一派光风霁月的儒士脾性,也就只有陪着孟轲时,会习以为常地随她说出这种玩笑话。 施云声:…… 以他贫乏的语言能力,以上这段加密对话,实在太过超前。 “这么多人,记不住很正常。” 孟轲想了想,决定考一考他:“不久前,我向你介绍过关系很近的几个亲戚,还记得吗?那是谁?” 施云声的眸子幽幽一转,顺着孟轲的手指看去,瞧见个富态中年女人。 他虽然满心不耐,其实默默记着爹娘的叮嘱,默了默,闷声道:“二姨母。” 本来还应有个大姨母,听说她罹患重病,英年早逝。 孟轲很是满意,摸了把儿子的头顶:“那几位呢?” 是两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 施云声:“二叔,三叔。” 这孩子看上去对他们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没想到,竟一五一十全都记得。 施敬承亦是欢喜,喂他一块甜雪糕:“正是。” 虽说对这种奖励极为不屑,但施云声毕竟年纪小,将甜雪糕咽进肚子里,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 忽然意识到什么,小孩微微仰头:“我的大叔叔呢?也英年早逝了吗?” 一生二,二生三,可他从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只有二叔三叔。 施敬承:…… 施敬承指了指自己:“或许,他还活着,正在给你喂点心。” 施黛赶忙悄悄解释:“就是咱爹。”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爸爸的爸爸叫爷爷”那套顺口溜,或许……她可以给施云声写上一份? 人,好麻烦。 再度被困进语言迷宫,施云声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我和你们爹爹先去招待客人。” 孟轲道:“待会儿得了空,可以去看看白砚。他来长安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的。” 施黛一笑,做了个听令的手势:“得令!” ……幼稚。 施云声默默腹诽,不经意间,感受到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 令他浑身不适的视线,夹杂着窃窃私语。 “那就是施府的小少爷?听说小时候被掳走,和狼一起生活了好几年。” “狼?好可怜……” “说来也是辛酸。那孩子几年前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有人都道他已没了性命,只有夫妇两人一直在找。” “如今全家团聚,也是好事。” “就是苦了这孩子。在山里茹毛饮血的,怕是吃不饱穿不暖,日日厮杀为生,才养成这样古怪的性子。今日我见到他,恍惚真以为见着一只狼……” 又来了。 施云声暗暗咬牙。 他被接回施府,承受过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目光,也听过或好或坏、或关切或嘲讽的话。 有人恐惧他体内的妖丹,有人嫌恶他孤僻的性格,也有人对他充满同情与怜悯,仿佛他多么可怜似的。 施云声讨厌那样的施舍。 他宁愿被人嘲笑辱骂,如此一来,他还能顺理成章和那人打上一架,用拳头搏回面子,而不是像现在—— 这让他显得,真的很可怜。 眼底渐暗,施云声攥紧袖口。 几乎是同时,脑袋被人揉了揉,他听见施黛的声音:“不想继续待在这儿?” 施云声点点头。 “那——” 施黛很轻地笑笑,尾音微扬:“我和流霜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 * 今夜的施府尤其喧闹,鞭炮声、哗笑声、伴随天边几道轰然绽开的烟火声,落在耳畔,平添烦躁。 与之相比,江白砚的院落清净许多。 他与施府并无关联,没必要与往来的宾客们虚与委蛇,用完晚膳后,随意找了个借口回房歇息。 房中一灯如豆,摇曳生光。江白砚对接连不断的嘈杂声响置若罔闻,半垂着眼,翻看手中兵法古籍。 他自然知晓除夕象征的含义,阖家团圆,祈求来年万事顺意。 可他既无家人,何来团聚。 自江家灭门,江白砚已有数年不曾庆贺除夕。这一夜于他无甚特别,不过是爆竹声太吵,扰人清梦而已。 有时候,也会打扰他杀人。 夜影沉沉,风过阑干。 一页宣纸被翻开,哗啦轻响声里,有人敲响房门。 随之而来,是施黛的声音:“江公子?” 她来做什么? 将古籍置于木桌,江白砚迟疑起身,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施黛、沈流霜和施云声。 沈流霜一如既往懒散发呆,施云声习惯性瞪他一眼。 唯有施黛肩头趴着只狐狸,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朝他粲然一笑:“江公子,我们去放烟花吧!” 江白砚:? 他是真的生出了极为短暂的困惑。 “除夕夜哪能一个人待着。” 施黛手里抱着堆烟火棒,冲他晃了晃:“就在你院子后的山上,很近的。” 江白砚觉得有些好笑。 无论年夜饭还是烟花爆竹,理应是他们施家自己的事,他一个外人,掺和进去做什么? 更何况,他对此没有丝毫兴趣。 随意牵起一丝隐含讥诮的浅笑,江白砚正要出言拒绝,却听见施黛幽幽的恶魔低语: “你若是一直待在卧房里,当心等会儿我爹我娘来,拉着你去跨年守岁。” 江白砚:…… 她一定是故意的。 江白砚闭了闭眼:“劳烦施小姐带路。” 冬夜月悬中天,暮色四合。 前往后山的道路平坦通畅,施黛一路前行,没过多久,顺利抵达山巅。 头顶树影婆娑,仿佛能压落而下,扒开一簇簇枯枝败叶,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晚风拂面,月华普照。立于施府后山上,能将大半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如同一幅泼墨画卷徐徐展开。 这是原主和沈流霜发现的地方,小时候闲来无事,两人时常来后山玩耍。 施云声前进一步,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在僻静无人的荒野生活多年,从未见过如今夜这般的景象。 入眼是大片明亮夜色,长街十里,银装素裹,火树银花。月华自天穹末端一路流下,蜿蜒绵亘的长街挂满灯笼,灯火熹微,如红墨晕染,暖意横生。 天边疏落落的星点与城中灯盏相映成趣,团团烟火点缀其中,勾勒千灯百盏。 这让他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错觉,似乎自己久违地真正来到人世间,置身于万千苍生之中—— 人间烟火,触手可及。 这就是她口中的好地方? 施云声想,的确很好,至少比待在喧闹无聊的府中要有趣得多。 “怎么样,好看吧?” 施黛身后便是满城烟火,回过头来看他,眼底氤氲璀璨亮色:“这可是我和流霜姐姐的秘密基地。” 她说着将烟火棒逐一分发,动作轻盈如风:“放烟火,当心不要把自己灼到。” 施黛知道施云声不会放烟花,得去教教他,出乎意料的是,江白砚接过她手里的烟火棒,居然也露出了刹那的迷茫。 他穿着白衣,肤色冷白,此刻被月色浸染,如同镀了层寒霜,衬得眉眼清隽冷冽。 偏生江白砚的神情又略显怔忪,长睫垂落,像霜雪化开,溢出点儿清凌凌的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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