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佯装惊讶:“真的?我听说凡人触不到仙身,你可曾碰过她?” “碰过。” 妇人笑意不减,脸上是挥之不去的喜色:“毕竟是母女嘛。几日不见,可不得迎上去和她握手言谈。囡囡说了,她如今是半仙之体,再跟莲仙娘娘修炼几年,方能得道。” 能被人触碰到。 所以不是幻术。 这样一想,更古怪了。 寻常妖物的人形无法改变,不可能冒充这么多姑娘。但要说那是她们本人…… 难道莲仙给她们下了什么迷魂汤? 说多错多,施黛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模仿郑家姐姐温和一笑: “原来是这样。我今日定要好生求求莲仙娘娘——我第一次来神宫,先和弟弟四处逛逛。” 说完一扭头,目光落定,正对上沉默不语、气鼓鼓河豚般的施云声。 沈流霜悄悄打手势,指指她,又指指江白砚。 噢。 施黛立刻明悟。 早在她和江白砚敲定姐弟身份时,施云声作为她亲弟,就曾发出过不满的抱怨。 所以……他还在别扭这件事? 更想揉他脑袋了怎么办。 抿唇压下嘴角的轻笑,施黛轻咳一声,踱步上前:“你们一家四口,也来参拜?” “莲仙娘娘大慈大悲。” 沈流霜站在一旁看热闹,心觉有趣,配合着帮腔。 “这孩子为什么不说话?” 施黛轻快蹲下,仰头看施云声,咧嘴一笑:“不开心呀?” 她戴着画皮妖绘制的面具,相貌与本身迥然不同,唯独一双黑亮亮的瞳孔格外显眼,这样仰面看来,如同秋水寒月下的星。 尤其此刻眉眼弯弯,眼中蕴藉的笑意亲昵柔软,像水波倾泻而来。 施云声抿唇不说话,半晌才低声道:“谁不开心了?我……” 话音未落,便见眼前烛火轻晃,出现一只纤瘦的手,和一颗圆溜溜的糖丸。 “不开心就吃点甜的。” 施黛笑道:“味道随机,我也不知道这颗是什么口味。” 默了默,又小声补充一句:“专门给你买的,以后还有很多。” 这是真话。 在施府待了这么多天,她看出施云声喜欢吃甜,每每见到糕点和饴糖,都一边表现得兴致缺缺,一边风卷残云大快朵颐。 和狼群生活在野外的时候,他从未尝过糖。 她可没忘,施云声曾无意中承认过,之所以老老实实跟随镇厄司众人除妖,是为了“勉为其难保护她”。 捉妖之事危机四伏,施云声跟在她身边,不但辛苦,一不留神还会受伤。施黛干脆买下许许多多不同口味的糖果,装在口袋里,时不时给他顺毛。 今天送出去的是第一颗。 眼中浮起浅浅笑意,又被故作矜持地迅速压下,施云声抬起右臂,接过她手里的糖丸:“谢谢。” 好乖好乖。 施黛一只手撑起下巴,眨眨眼:“什么味道?” 糖丸入口,溢开沁着酸意的甜。 施云声终是没忍住轻扯嘴角:“梅子。” 说罢眼风一动,咀嚼着糖丸,瞥过静立一旁的江白砚。 哼。 江白砚只觉好笑。 在这世上,仅有施云声会对施黛的一句“弟弟”耿耿于怀。 不过是个称呼,大昭文字平平无奇的排列组合,为何他如此在意? 难以理解其中蕴含的情感,江白砚想不通。 “莲仙娘娘的宫殿仙气氤氲。” 沈流霜温声道:“既然来了,不妨到处逛逛,说不定能找到仙缘。” 柳如棠听得呆了呆,几息后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 这鬼地方处处是妖气,来都来了,不如仔仔细细展开调查,说不定能找到关键线索。 “也好。” 施黛从地上站起身来,扬唇一笑:“若能寻得仙缘,可别忘了我们。” ——要是找到线索,尽快分享给其他人看。 柳如棠眼角一抽。 坏了,难道他们施府的人,都是语言天才? 信徒没到齐,玉门尚未开启。 在门边闲着也是闲着,两家人和和气气地分开,趁此机会搜查神宫外围。 施黛仰头端详着墙上的画作,余光掠过或远或近的众生百态。 满面春风的青年,紧张到直冒冷汗的老汉,战战兢兢的妇人,笑容懵懂的少女。 赵五郎说过,一部分姑娘来到莲仙神宫,是出于“半自愿”。 爹娘对隐患一句不提,只告诉她们,莲仙娘娘能保佑灵女成仙,只要心甘情愿皈依娘娘,便可升天。 连蒙带骗,亲自把自家女儿拐来这种地方。 真是混账。 正出神想着,施黛瞥见角落阴影里的阎清欢。 两人距离不远,从她的角度,能看清阎清欢俊挺的侧脸。 此时此刻,那张脸上眉头紧蹙,视线沉凝晦暗,直勾勾盯着…… 他手里一张残破的纸。 没看错的话,纸上晕染有一团殷红,像是血迹。 他极为小心,因纸上的内容浑身颤了颤,平复思绪后,小心翼翼将纸张塞进袖口。 感受到施黛的目光,阎清欢咽了口唾沫,朝她轻轻点头。 找到线索了? 确认小童们没往这边瞧,施黛稳下神情,走向阎清欢身旁。 “我在花瓶下面,找到了这个。” 阎清欢压低声音:“你看看。” 他说话时,悄无声息递来那张薄纸。 施黛顺势接过,低头一看,也蓦地顿住。 【根本没有什么莲仙娘娘,只有伪装成神灵的邪祟。 所有献上的女子,全被关押在密道深处。每天都有人被邪祟吃掉。 如果你能看到这张纸,我已因擅自出逃,死于妖魔之手。请务必将此事告知镇厄司,解救地下还活着的十几个姑娘。 切记,不要相信莲仙!什么成仙什么灵女,全是谎言!】 字字句句鲜红刺目,散出若有若无的腥气。 这是一封血书。 看样子,是某个被抓来的姑娘拼命出逃,在十死无生的绝境下,怀揣最后的希冀,将它藏在角落。 攥紧薄纸,心跳快如鼓擂,施黛咬了咬牙。 她动作很快,将纸上的内容匆匆扫过,便把薄纸塞进袖中。 不成想,下一刻,身后响起似曾相识的清脆童音:“二位在传递什么?” 阎清欢呼吸一滞。 施黛动作微僵,转过身去,见到灵童一双诡谲含笑的眼睛。 不对劲。 她分明时时刻刻都有留意,确认过没有灵童往这边看……为什么它能发觉? “近日风头正紧,莲仙娘娘颇为苦恼。” 灵童缓缓扬起嘴角,语调柔和,却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神宫门前,每一处都有莲仙娘娘设下的眼。早在这位公子驻足于此时,我就注意到你了。在找什么呢?你们该不会是官府的人吧?” 开口的刹那,它双眼上下震颤,眼眶里,竟同时出现八只大小不一的瞳孔—— 难怪能眼观六路,这是个蜘蛛精! 阎清欢头皮一麻。 谁能想到邪祟还留有这一手,听它这样说来,早在他从花瓶下发现纸条时,就已经被注意了。 但要是不拾起血书,他们怎能知道这鬼地方的秘密,和失踪女子的下落? 这是一道不得不做的送命题。 当务之急,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小童的注视森寒入骨,如污浊深渊。 阎清欢握紧双拳,掌心满是冷汗。 另一边,柳如棠与施云声双双屏息,眼底杀意陡现。 很明显,施黛和阎清欢发现了重要的线索。 无论那线索是什么,邪祟已经生疑,就算把它乖乖交出去,也难以平息疑窦。 要打吗? 柳如棠摸了摸颈上的白蛇项链。 虽然是下下之策,但目前看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江白砚面色不变,亦是垂了眸,袖中黑金短匕随时准备出鞘。 “我们怎么会是官府的人?” 阎清欢心跳怦怦:“这都是误会……” 小童勾唇讥笑:“误会?” 饶是它也没想到,与此同时,竟有另一道女声脱口而出:“误会?” 小童:? 抢它台词? 柳如棠、施云声、江白砚:? 说话的是……施黛? “误会?” 施黛后退一步,笑得冷淡:“李言,哦不,应该叫你李公子——他们误不误会重要吗?被你玩弄感情的是我,被你无情抛弃的,也是我!” 李言,是他扮演的李家男主人。 阎清欢:??? 施黛站定,飞快整理思路,深吸一口气:“父母早些年命我嫁给别的男人,生生将你与我拆散。我早该知道,爱与不爱,人心难测。” 阎清欢:??? 等等。 阎清欢浑身一震,他好像悟了什么! 施黛这段话看似是满含怨念的控诉,其实内有玄机。将每段话第一个字组合起来,父、生、我、爱、人—— 这是藏头,《复生吧,我的爱人》! 心境豁然明朗,阎清欢猛地想起,在虐恋话本《复生吧,我的爱人》里,也有类似的桥段。 男配女配幽会被发现,女配斥责那朝三暮四的男配,正是施黛最初说出的台词。 妙啊! 柳如棠:…… 右手又是一抖,袖珍话本再次摔落在地。 【“误会?”她泪流满面,心如刀割,“他们误不误会,重要吗?”】 柳如棠目瞪口呆。 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一旁的施云声只剩震惊,黑眼珠动来动去,定定看向施黛。 江白砚:…… 他闭了闭眼。 “今日,我将我亲手绣的荷包放在花瓶旁,等你来取。” 施黛语气幽幽,从怀里拽出给施云声装糖的小包:“口口声声说着爱我,你为何不敢收下,还把它塞回我手中?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我要向你问个明白!” 好家伙。 万分惊险的对峙突变狗血大戏,人民群众很兴奋,邪祟小童很茫然。 这事儿合情合理吗? ……好像还真合情合理!去拿私会的物件,不就是要偷偷摸摸? 与施黛对视一眼,彼此交换心知肚明的视线,阎清欢接过话茬,语气是三分懊悔三分心虚兼有四分恼怒: “这种事,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吗?我……我娘子还在这儿呢!” 谁不爱吃瓜现场,话音落下,包括柳如棠与施云声在内,所有怜悯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沈流霜身上。 她扮演的角色,正是阎清欢的娘子。 沈流霜握拳,咬牙:“你、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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