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 一道巨响,刀疤脸即将挥下的刀被一支铁箭击开,一声闷哼传来,又一支长箭正中此人心口,他被生生钉死在雪中。 见血后,无数箭雨接踵而至,避着少女周身,将剩下的人也接连贯倒在地。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沈怀珠回身,在模糊下来的视线中,望见青年慌乱翻身下马,飞奔而来的身影。 她亦想朝他走去两步,奈何两脚重的仿若灌铅,最后实在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往前昏去。 齐韫在少女倒下的瞬间接她入怀,二人一齐跌跪在无边的雪色里。 青年的怀抱温暖宽厚,让沈怀珠觉出前所未有的心安,她感到他后怕般不住收拢臂膀,指尖颤抖着抚在她肩上,头顶传来他心有余悸的声音。 “……别怕,我来了。”
第45章 新岁 过往经年, 沈怀珠多少次路入穷途,死而后生,从来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然而那些无数踏入死门的至暗时刻, 她的心境却与之截然相反, 她没有一次不畏惧,不胆寒。 她也怕。怕还未领略过天之极,地之远;怕再回不去江南;怕就此倒下, 无人会替她收殓。 沈怀珠怕死。 曾经她想,或许等她身后站了什么人, 来护她的也好,由她护的也罢, 那时, 她当是处之泰然。 可就在前夜,在周天寒彻, 漫地银砂中,在齐韫接住她的那瞬, 她忽然觉得自己惧怕更甚。 沈怀珠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前的举动有多不要命, 多危险, 她迟钝着明白过来,有些东西,人一旦得到,就再也不愿放手了。 譬如此刻,岁除夜, 细雪天,屋内红炉生暖, 融雪煎香茗,她斜倚在软厚的隐囊间, 手中把玩一只小巧憨态的白釉瓷羊,目光懒懒掷向窗外。 绿凝持着火筯拨弄炉中烧透的炭,头也不回地笑着说:“郎君幼时的玩物,还要拿出来哄娘子玩儿,这是把娘子当童蒙了不成。” 沈怀珠稍稍归拢神绪,瞥了瞥瓷羊,往旁侧的榻案一扔,不冷不淡道:“匆匆一眼,过来敷衍我的罢了。” 的确是匆匆一眼,若非沈怀珠醒的恰时,齐韫甚至来不及踏足此处。 当时他已在府门待发,得到消息,当即下马折返,披着一身雪进屋,看到她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情态。 二人间沉默几息,最终他上前将瓷羊塞进她的手心,轻道:“等我回来陪你守岁。” 外头爆竹声已零零星星响起来,沈怀珠又望了眼窗外的沉沉雪夜,心道,大概是要失约了,如今更漏声残,岁时将至,很快便该是新元复始,又一年了。 可府中齐韫与裴青云皆不在,裴子珩一人在屋中闷头养伤,裴葭葭突感风寒,气逆不降,方执玉为此忙的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今夜的庭燎? 沈怀珠竟觉得冷清。 往年连除岁日是何时都不记得的人,也会觉得冷清。 她接过绿凝呈来的茶慢慢啜饮,百般聊赖的,忽然问:“子时会点焰火吗?” 提起这些,绿凝显而易见的兴奋起来,回道:“当然会!到时整个凉州的夜空跟彩绸似的,眼睛都要看花了!但府中约莫是不成了,前几日预备好的花炮爆竹怕是也要厝置……” “总归不妨事,娘子才将在雪地里滚过一遭,好容易退了热,还是莫要出去受冻的好,娘子只需稍稍抬头,隔着窗,依旧能收获一番好景呢!” 沈怀珠若有所思地听着,轻巧转了话头,语气颇有些可怜:“绿凝,我饿了。” 绿凝哪里舍得饿着自家娘子,闻言立刻就要去庖厨亲手制些热食来,她毫不设防,走的极干脆,并未注意到转身之后,少女露出的那抹得逞的笑。 大雪一连下了近十日,如今势头渐小,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墙头的雪堆了厚厚一层,宛如白玉砌就,不时被夜空的焰色照亮,闪耀出短暂而剔透的碎光。 蓦然一阵猎猎衣风急带,白雪被扫落,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也显露出内里潮暗的墙色。 墙下的仆役被这动静吓得一个哆嗦,摸着满脖子的雪愕然抬首,恰与少女微讶的双眸对上。 “沈娘子?” 沈怀珠此前在裴府住过一段时日,府中人也能认个大概,自然知晓他是裴子珩身边的随侍,唤做元吉。 便问道:“你在这做什么?你家郎君呢?” 元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沈怀珠看他心虚到眼神一个劲乱飘,再看看旁侧眼熟的马,和马鞍上挂着的褐地绫袋,明白几分,“裴子珩这是偷了什么东西?” 元吉慌乱摆手,“不不不,二郎君没有偷东西,绫袋中的只是一些花炮罢了……” 沈怀珠不解,“他拿这些花炮做什么?” 元吉言辞又开始闪烁,沈怀珠懒得与他迂回,作势昂首望墙头,叹道:“那我现在就翻回去,好好同方大娘子说道说道。” 元吉哪里经得住她这样唬吓,紧忙拦住她,张嘴秃噜了个干净,“实是二郎君有了心宜的小娘子了!” 他挠了挠头,连带着有些不好意思,“八字还没一撇,不事声张,还望沈娘子体谅。” 沈怀珠听得一愣一愣的,脱口道:“哪家小娘子这样倒霉?” 元吉自是护主的,听到这话老大不愿意,“我家二郎君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待那小娘子也是极好的,哪里就让人倒霉了?” 沈怀珠不与他吵,点头称是,摸向一旁的大宛马,没头没尾道了句:“要不你同他说一声,今夜就先别去了。” 元吉心中涌现出一股不详的预感,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少女利落翻身而上,朗笑着回头看他,“借马一用!” 话罢振缰奔远,徒留元吉一人在风中凌乱。 冷月高悬,雪花呈袅袅态,前方原野在雪光的映照下明朗如昼,扑面的清冽气息灌进肺腑,寒风有如婴利锋。 沈怀珠冷得瑟索,眼眶却与之相反地生烫生热,心中亦是从未如此时般畅意过。 她单手执辔,张开一只臂迎接雪风,尽情的喊声混入风中,与天幕的坠花一同落下,在空荡的后方拖开一道清棱棱的笑声。 唯一煞风景的,是胯.下这被称作西极天马的良驹,如他主人那般脾性乖僻,不服管教,沈怀珠只稍稍催的急了些,它就撂蹶子不干,此时正扯着缰绳与沈怀珠抗衡,全然是半步都不乐意走的架势。 沈怀珠别无他法,只得将它栓到一旁,解了绫袋又往前行了一段路,直行到了群山莽莽的雪原尽头,缭绕的炊烟之上。 在此处,能眺到整个灯火辉煌的凉城,看到每一簇硕然绽放的焰花,甚至能听到家家户户热闹的欢笑声。 她埋头在绫袋中胡乱翻找一通,发觉裴子珩这厮是花了心思的,这其中莫说寻常爆竹,便是连呲花的火棒都有,拢共称不上多,胜在花样杂,足够讨未经世事的小娘子欢心了。 沈怀珠啧啧两声,半分不觉得愧疚,吹开火折子一连引着好几个,听过了响,此时又挥转起手中光焰缭乱的火棒,正是尽兴,突听得一声巨响炸开,脚下同时传来剧烈震动,彷若山河摇摆。 背后火光逼近,声响杂乱,沈怀珠听到有人唤她,一转身便被青年猛然叩入怀中。 他两臂紧紧锢着她,像是在通过这般严丝合缝的接触确认她的存在,片刻,复又松开,捏着她的两肩疾声质问:“谁让你乱跑的!你知不知道自己这副身子如今是什么状况,知不知道所有人都很担心你,你还记不记得怎么答应我的,我还以为……” 未尽的话被少女蜻蜓点水的一个吻止住,她抬着尖颌含笑看他,声音软的像是清水调过的丝绸,“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的话这样密呀。” 胭脂似的薄红悄无声息从脖颈一路攀延到齐韫耳尖,后方的兵卫早已审时度势退到了山下,齐韫暗暗松一口气,到底再说不出什么重话,鬼使神差地道:“一个不够。” 沈怀珠不禁失笑,捧住面前的俊脸,小鸡啄米般在他唇上亲了好几口,然后问:“还以为什么?” 齐韫不作声,沈怀珠便代他说:“还以为我又像上次那样,一走了之了?” 她叹息,探手去勾他的手指,语气无奈:“真的不会了,你要信我。” 齐韫便就势牵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几不可闻“嗯”了一声,另一只手去解肩上的鹤氅。 沈怀珠摁住他,“做什么?” “给你穿。”他道。 沈怀珠径自摇头,往前半步,两臂环住他劲瘦的腰身,钻入他暖意融融的氅衣中,他的怀里。 “这鹤氅这样大,何必非要一个人穿?” 齐韫也揽住她,拢紧鹤氅,见沈怀珠露出毛茸茸的脑袋出来,似乎是要说什么,还未张口,接连不断的爆竹声骤然在头顶炸响,犹如滚滚春雷,惊天动地。 齐韫拥着沈怀珠,在一派绚烂和轰鸣中,在她耳边道:“新岁无虞,安康如意。” “还好没有失约。” 一场焰火终了,二人踩着雪相携回府。 沈怀珠起先还能与齐韫并肩,之后总落他一步,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走的颇慢。 齐韫察觉出她的异常,停下道:“怎地了?” 沈怀珠干笑,拨开鹤氅,提起裙角,露出里头湿淋淋的绞丝软鞋给他看。 她出府是临时起意,一切都太仓促,哪里来得及去找什么踏雪靿靴,只穿着室内便宜动作的丝鞋就出了门。 丝鞋轻薄,经不住雪水浸碰,早在齐韫来此之前就已经湿透,只不过洇的时间过长,如今沈怀珠双足僵冷,实在走不动道了。 齐韫见此便知如何,沉着眉横她一眼,转身半蹲,伸出两臂道:“上来。” 沈怀珠只觉得他那一眼责怪又怜惜的,一点都不凶,结结实实扑到他背上,轻笑着搂住他的脖子。 “还有脸笑。”齐韫嘴上不饶她。 沈怀珠全然没有被训责的自觉,用脸蹭一蹭他冰凉的耳朵,突发奇想问道:“齐韫,我重不重?” 齐韫颠了颠她,心中无声喟叹,“再轻一些,你都能自个儿飞回家了。” “家”这个字,于沈怀珠而言遥远的就像上辈子的事,现如今,她再度有了这样的感受,说不上熟悉,也不陌生,但这种触手可及的安全感,总归是让人欣喜的。 她心中软成一滩春水,整个人伏在他宽厚的背上,说:“齐韫,你怎么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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