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侍诺诺应是,正待转身退下,却听他忽然出声:“那位沈娘子,派人多护着些。” 沉吟片刻,又补充:“还有裴子戈。” * 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帐内仿若凝固,光线下尘埃漂浮,只有空气中潮湿的味道萦绕鼻尖,沈怀珠被这沉重的氛围压得喘不过气,抬脚想要从这里离开。 帐外却毫无预兆嘈杂起来,伴随着慌张的脚步声,有人大喊:“走水了!” 二人疾步出帐,抬眼见外营火光冲天,在漆黑的苍穹下翻出滚滚的浓烟,各营大乱,纷纷跑去临近的河道取水救火,喧嚷的呼喝声中,沈怀珠清晰的捕捉到了绿凝的一声尖叫。 她与齐韫仓促对视一眼,各自分开,往反方向快速奔去。 绿凝从牙帐逃出来时不慎崴伤只脚,一路跑得跌跌撞撞,与沈怀珠在转角撞见时又惊了一跳,险些摔进脚旁的火灰里,幸而沈怀珠及时扶了她一把,才让她勉强站稳。 可她已顾不得此间狼狈,一看是沈怀珠,眼泪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声音焦急又懊悔:“娘子,出事了!小娘子叫人掳走了!” 沈怀珠心中一沉,问:“往那边去了?” 绿凝说话时止不住地抖:“那人从内帐劈了道口子,奴婢瞧着,大约是直往营后的方向去了。” “我知道了。”沈怀珠随手拽住匹马,蹬鞍而上,夹紧马腹往前行了一段,又想起什么,回头交代:“去告诉齐韫,营中混了外人,让他务必小心!” 说罢驾马离营。 营地后方是大片的梅林,时过春分,北方尚且万物萌发,南方的春却已浓烈,二月草长莺飞,漫山遍野的花竞相绽放,梅也争春。 沈怀珠策马一头扎进去,霎那间仿佛置身云霞,万树花瓣层叠如碗,枝干高低错落,或曲如游龙,或披靡而下,花海蔓延连绵,形成一道天然的遮眼迷障。 可这并不妨碍沈怀珠的应断能力,横旋而来的刀锋追上时,马背上的男子才恍然惊觉,仓皇勒马撤身,堪堪避开已至眼前的利刃。 然则反应虽算及时,却抵不过那刀气陵劲淬砺,刹时便在他面上留下一道血痕,紧接着从他耳边铮鸣而去,落回身后之人手中。 男子得到喘息之机,立即继续催马疾驰。 身后的马蹄声顷刻而至,腾腾杀意随着刀锋呼啸袭来,与马背上快速出鞘的长剑激烈相撞,震得沉睡在男子怀中的裴葭葭眉头轻蹙。 似是有所顾虑,沈怀珠在看到裴葭葭时刀身猛顿,骤然撤力转刃,朝男子的右肩狠狠压下。 男子反手把着剑,剑刃抵住了自身,肩头眨眼便渗出一片暗红,他正欲发力反攻,岂料沈怀珠再度撤力,用刀柄在他的伤处用力一击,击得他吃痛松身。 她抓准时机,果断弃马,整个人于空中一个倒翻,成功将裴葭葭捞进臂弯,又借着横斜的梅枝着力,几次旋停,落在三丈外半人高的山石前。 “好身手!” 男子控缰掉头,展露一张阴柔白面,细长的吊梢眼含着笑,却不论怎么瞧,也给人一种阴狠之感。 他居高临下地看过来,音色却如普通男子一般,并没有想象中的尖锐刺耳,“沈娘子,幸会。” 沈怀珠本不认得他,可单是猜也才猜出了个十成十,料想他便那位统掌神策军,能于后宫内廷一手遮天的宦官——高鸣。同时,也是戕害了裴青云的幕后主使之一。 随即冷嗤:“深入敌营,如果我是你,可不会选择这个时候来送死。” “哦?此话怎讲?”高鸣不仅毫无惧色,还饶有兴致地看着沈怀珠的左手在袖中细微动作,却迟迟没有下一步。 他这才慢慢伸出一只手,把玩那物甚,心不在焉问:“沈娘子可是在找这个?” 正是沈怀珠藏于袖中的鸣镝。 高鸣见沈怀珠面色难看到极点,便愉悦地笑出声来,“到底谁深入敌营,还尚未可知。” 他折一枝梅花轻嗅,一招手,梅林深处便涌出大批持刀的甲卫。 “拿下。”他轻飘飘地道。 沈怀珠心道麻烦大了,转身迅速将裴葭葭靠到身后的山石下,足尖借力,回身携刀一跃,贯力横挥,逼退当先扑上前的甲卫,而后且杀且挡,陷身这一场乱战之中。 身后的裴葭葭被沈怀珠护得周全,即便众多甲卫围攻沈怀珠一人,亦无法轻易近她的身,竟就这样硬生生拖了一刻钟的时间。 眼下齐韫手握近十万大军,就守在此处不远,那营地又临着一条不浅的河道,这时哪怕有天大的火势也该浇灭了,这里的动静着实不算小…… 高鸣心下作出决定,一拍马鞍,自马背上飞掠至前,指剑刺来。 沈怀珠扬刀挡开,接住下一招。 二人之间过招太过凶猛凌厉,余下的甲卫无一能应接得起,皆退将开来,避其锋芒。 沈怀珠从去年隆冬离开陇右,一身旧病至今还未来得及好生将养几日,实在经不住如此消耗,尤其是遇上高鸣这样的对手,她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高鸣显然察觉到沈怀珠的颓势,略过几招后突然发狠,兜面猛劈而下。 贯足内力的一剑,劈下时满地梅花碎瓣婆娑腾起,漫天飞舞,沈怀珠横刀格挡,却因力有不逮,脚下往后滑出一道深深的泥痕。 “刀是把好刀——可惜女子之身,力不足。”高鸣的声音压得又低又紧,一双吊梢眼猩红,蓄力大喝:“今夜,便到此为止吧!” 汹涌的剑气劈头盖脸地拍过来,沈怀珠胸腔翻涌,喉头一阵腥甜,彻底无力抵挡。 她被震得往后飞退,劲风裹挟着梅花,清香中掺杂血腥味随了她一路,脚尖也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她无有凭靠,这一段稳住身形不过勉强,到底是要落败的。 念头方起,涌动的梅海蓦然静止,腰身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横栏,疾风乍停,梅花不再沿路席卷,只是于空中暂顿几瞬后,开始悠悠扬扬往下飘散。 沈怀珠随着惯性向后折去出半个身子,刹眼间只能越过青年的后背,看到落在他肩上的梅花,和他紧绷的下颌线条。 她终于站到了实地,借着齐韫掌上的力量直起身,拼命压下胸口那股翻涌之意时,两耳尚有嗡鸣。 她听到他讽道:“难不成,你是男子之身?” 绯红的梅花纷扬不止,高鸣在影影绰绰中站直身子,他看清来人,一字一顿念出他的名字,“齐、韫。” 随后,他收剑,颇为遗憾道:“你没死成,还真是一件麻烦事。” 那一纸诏书,本就是要把他们所有人都一并留在河西的,没想到裴青云老谋深算,暗中把这群小的当先支了出去,给他们留下这么大的祸患。 这时,齐韫身后响起震天的喊杀声,乌压压的士兵从梅林那头冲过来。 高鸣立即打了撤退的手势,人往后退,“这次且当久别重逢第一面,齐小将军,咱们改日相见。” “晚了。”齐韫杀心已起。
第51章 礼成 下一瞬, 背后的士兵飞快杀至跟前,两方短兵相接,与此同时, 沈怀珠腰后的力道顿松, 齐韫已提剑直逼高鸣的命门。 高鸣接住剑招,二人间爆发出激烈的金铁交击声,一时剑影如织, 火花四溅,在本就明亮夜色中不住闪烁起落。 这不是高鸣第一次与齐韫交手。 数年前齐韫于金銮殿上忤逆凤意, 打马直闯京门,太后震怒, 天家开口便已是无上的恩赐, 何况冒犯皇威,这婚事他承也得承, 不承也得承,没有转圜的余地。命人无论如何也要截下他。 那时内廷与前朝还未彻底党同伐异, 高鸣主动请缨, 于京畿道阻住齐韫的去路。 齐韫彼时尚年少, 两人各执一词,齐韫对此事又几乎称得上厌恶,遂想硬闯出去。 闯不得,便动了刃。 少年剑风独具一格,招式凌厉而身法轻快, 不过十几招就将他挑下马来,扬鞭越过重重阻碍。 直到一句话, 让他遽然勒马。 其实,高鸣此番前来有自己的私心。河西是一只笼中随时会飞走的鹰, 皇室无能,他却想牵制住这鹰翅,哪怕并不长久,只消关键时刻,能用其利爪尖喙为他辟一条光明大道,便足矣。 “齐小将军年少英才,手握无量前程,便甘心困在一个小小的河西?”他扬声问。 年少之人,总是心怀凌云之志,野心极盛,自然不会甘心困在这一隅之地。高鸣对此势在必得,他摩挲着马鞭上的戗金纹饰,唇角微扬,耐心等待他心中的答案。 便见黄昏的萋萋余晖之下,马背上的少年回过头。 “高内史。”他这样唤他,无声提醒他的身份。 “希望我们下次见面,还是在这京畿之上。” 倒持泰阿,授人以柄。 宦寺之隙蠹,其势已成,他在劝高鸣早日收手。 可积重难返,太后及谢氏一族尚为此心力交瘁,又怎会因为他的一二句话便有所改变。 高鸣对此不以为然,后来每每回想,时常痛恨。 痛恨这鹰鸷烈,却实在忠诚。 而今,这鹰因他失了窠巢,必然要反过来痛恨,以至报复他了。 拉拢未成,反倒树敌,所以他才说,齐韫活着是个麻烦。 此时两剑再度相撞,齐韫手中的剑擦着高鸣的剑刃直抵其剑锷,在剑格上刻下一道狰狞的剑痕,高鸣不敌,陡然腾出一只手,扳指弹出寸长的银针,猛地伸臂扎入齐韫肩膀的骨缝中。 对面剑力不稳,高鸣正要发力,不料被沈怀珠挥刀打断。 当胸迎来一脚,他被重重踢倒在地,仰面刀尖对着他狠狠掼下,亏得他偏身及时,半截刀身便掼进了他方才离开的土地中。 他乘机抬手,扳指中的银针飞刺,逼得沈怀珠撤身躲开。 高鸣急忙就地一滚,才将起身,齐韫的剑风又落了下来。 两剑搅缠着一路刺进前边梅树交错的枝干内,二人一时皆失了对剑的掌控。 可不待高鸣反应,齐韫已使用内力将他的兵刃震飞,并迅速反手抽出剑,朝他的喉管横挥! 千钧一发之际,一节长鞭卷住高鸣的腰腹,生生将他拉离了死地,落在不远处的马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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