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看不懂。 宋矜重新将这些纸张看了过去,上面有的是零星片语,又有些是碎片账目。往日看不懂的东西,在已经有猜测的前提下,就能浮出许多端倪。 人人都骂阉党,而阉党赵宝之所以得势,全都依赖太后娘娘。 而这些纸张里最不起眼处,记录着太后娘娘的母族易家,不但提供皇陵修建的各类砖石采买……其中采购价格,是高于正常价格许多的。 还有一点,是父亲曾和人写信,说过荆州易家大肆恶意向佃农放贷,最终大肆兼并屯田。 放贷的这笔钱,世代清贫的荆州易家又是从何而来的? 她终于拨开云雾,得以窥见真相一角。 赵宝要收买安抚宋家,是因为太后怕事情持续发酵,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而谢敛先弹劾她阿爹,再拿走她翻案的证据,如今正在剿灭为阿爹喊冤的人。企饿裙巴八叁〇弃七雾三六,制作上传目前来看,他做得每一件事,目的都十分明确。 ——仍是安放罪名给她阿爹,将事情闹大。 可把事情闹大了。 宋家就会得罪无数人,成为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没有谢敛的保护,宋家仅有的族人,会被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卷入旋涡,死得骨头渣滓都剩不下。 眼前最明显的,就是落入了何镂手中的阿弟。 宋矜垂下眼,再次看向那方玉佩。 不止是谋逆,谢敛还把宋家当做了一枚搅弄风云的棋子。执棋者固然能风轻云淡,得到旁观者的盛赞,却没有人在意棋子是否会粉身碎骨。 她更加信不过谢敛了。 宋矜站起来,去墙角翻出只灯笼。 这是上次蔡嬷嬷花五文钱买的,虽然粗陋,却十分结实……今夜又要起风雨的样子,想来没有月光,趁机溜出去自然也会容易许多。 宋矜带着火折子,趁黑出去。 等走远了,她才将灯笼点亮了,一路朝谢敛的住处去。 京都显贵多云集在靠近皇城的坊市,谢敛的住处却算得上偏远,夜半时格外阴森。这里房屋朴素拥挤,宋矜摸黑找了很久,才终于找到。 只是院内灯火通明,门外守着不少人。 宋矜不敢贸然前去。 她熄了灯笼,淋着春雨藏在一片柳树下。 院门被推开,众人簇拥着个白胖无须的男人出来。谢敛身边没有跟小厮,眉眼凛冽立在雨中,气势却比那锦衣胖男人还要矜贵几分。 白胖男人笑眯眯道:“谢大人何必非要置宋家于死地,这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谢敛神情寡冷。 他垂眼,疏淡地瞥一眼白胖男人。 “皇陵案留下的三千万白银缺口,恰是去岁西北的军备补给。”谢敛似乎冷笑了声,又似乎没有,只叫人觉得他眸色深沉肃杀,“赵掌印可记得,去年军中死了几万人?割了多少地?填了多少无家可归的流民?” 冷雨噼里啪啦打在宋矜身上,她浑身湿透了。 望着谢敛的神情,打了个冷颤。
第13章 汴城雨(十三) 她藏在柳树下,冷得浑身发颤。 远处灯火明亮,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辞别。白胖男人摇了摇头,也似乎难过起来,假模假样劝解道:“这也是莫得法子的事嘛,谁料到,这个缺钱的节骨眼上就打起仗来了。” 说完,被众人簇拥着的赵宝偷瞧一眼谢敛。 见他容色更冷了,噤了声。 雨势大了起来,谢敛拱了拱手,对白胖男人辞别。 “皇陵案实在恶劣,恕掌印谅解,绝无可能轻易将这件事轻轻揭过。”谢敛虽是行礼,面上却不见半分恭敬,反倒有些高高在上的意思。 倒是另被簇拥着的锦衣男人为了难,摇一摇头,也行礼辞别。 不过片刻,马车走远。 谢家门前也安静下来,秦念从里头探出脑袋来,嘟囔着朝谢敛道:“阿兄,就算你不喜欢……那也是赵掌印,连傅娘子家都将他奉作座上宾呢。” 风雨吹得淡黄的灯影明灭,谢敛面色温和了许多。 他说:“别吹了风。” 秦念恼了似的丢掉伞,淋雨仰脸:“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知道你得罪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从入京城到现在,我都要不认识你了,傅娘子章四郎他们背后都说是谢含之失心疯了!” 谢敛捡起伞,语气平静:“进去,换干衣裳。” 秦念气恼:“我不!” 雨水很快打湿秦念的衣裳,谢敛给她披上斗篷。少女就像是发了疯一样,想也不想,将斗篷丢进泥水里,狠狠地跺上几脚。 谢敛似乎要伸手拉她,却又顾忌什么,没有碰她。 秦念察觉了,猛地推了谢敛一把。 “这点雨算什么……你知道我今晨出去,看到了什么?满地是淹没到人脚踝的血,是还没来得收的人头,你知道……” 小姑娘哽咽,扯开嗓子哭。 宋矜悄悄垂眼,看向自己被打湿的裙摆的和绣鞋。 她路过菜场时,没敢细想。此时想来,却觉得自己身上也染着浓重的血腥味,仿佛被雨打风吹,却只能变得越来越浓郁。 宋矜捂唇,忍住干呕的冲动。 雨声越来越大。 那边的吵闹声变得模糊,宋矜只含糊能听见,谢敛说了句,“……那些人是反贼,不是百姓。” “可他们是反贼。还是百姓,不是阿兄你一句话的事吗!”秦念道。 隔着雨幕,宋矜望着两人争吵的背景,头疼欲裂。 但毋庸置疑,撞见了这一幕,便不是去见谢敛的好时机。宋矜提着已经熄灭的灯笼,再次摸黑离去,踩着积水,她头一次生了要么就认罪的念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每个人,都要借着皇陵案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她却难以分辨利害关系,只知道稍有不慎,家人就会和自己一起万劫不复。 宋矜失魂落魄,周身湿漉。 一直到小院后门,她才被迫回过神来,望向在门前的青年郎君。 雨已经停了,云层中露出小半月亮,澄亮的月光落在积水上,照亮青年一双明澈的眼瞳。他抖了抖蓑衣,又取下斗笠,给宋矜行了个平辈礼,取出信物。 “宋娘子勿惊,某是章家四郎君。” 如今敢来找她的,除了章永怡的章,还有哪个章家四郎敢来? 宋矜抿了抿唇,最终只是回礼。 “郎君进去说吧。” 两人轻手轻脚进去了,点了灯笼。 章四郎有一双笑眼,看谁都是好说话的模样,避开视线道:“已经夜深了,也不差这一会,宋娘子不如先把湿衣裳换了。” 有了先前的闭门羹,宋矜知道章四郎来得不简单。 她去架子上找了件褙子披上,“没有别人,郎君若有急事,不必如此避讳。” 女郎都不扭捏,章四郎也不迂腐,朝她看过来。 “含之托我照看你,今日……”他目光落在宋矜身侧的架子上,微微一顿,竟然转了个话头,“宋娘子架子上的斗篷,是含之落在这里的?” 谢敛,表字含之。 宋矜察觉出他眼神的微妙,顿时有些窘迫。 “是上次淋了雨,谢大人借我遮蔽。”她连忙解释,生怕对方误会。 对方显示一愣,随即笑了笑,头一次认真打量起她来了。若是往日,宋矜会有些恼怒于对方轻浮狂浪,但如今却顾不得这么多。 “原来如此,这是含之的老师给他留下的。”章四郎道。 宋矜有些疑惑。 章四郎解释道:“不是我父亲,是致仕的前首辅秦老先生。含之年少失怙,吃了许多苦,最终辗转被秦老先生接济,做学生教养了好些年。” 这样说来,这件衣裳就实在珍贵。 难怪章四郎见到了,就一眼觉察出来了。 “我本打算清洗干净了就送还给谢大人,只是如今抽不开手。”宋矜解释。 章四郎点了点头。 “今日听闻何镂来了一趟,含之不便来找你,我便替他过来看一看你。”章四郎解释过,又不着痕迹四处打量,“原以为宋娘子不会出去。” 宋矜默了一默,“原是有些事,想去问一问谢大人。” 章四郎等着她解释。 宋矜就说:“何大人与我说,若是此时肯应下亲事,即便和逆党扯上关系……也照旧能够保住我阿弟,所以我就想要去问一问谢大人。” 她说完,眸色坦坦荡荡。 无论是换做谁,谢敛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都不可能不慌。 宋矜知道,章四郎不会因此介怀。 果然,章四郎并未生气,只是赞许地看着宋矜,又问:“你没有见到含之?这些日子他十分忙碌,你若是没撞上,倒也正常。” 她也点了点头,不再掩盖疲态。 这一路,她都在试图分析,谢敛到底要做什么。 但她知道的东西太少,实在无法分析出来。只能大概知道,谢敛与章永怡一党,之所以掀起皇陵案,恐怕是和何镂赵宝背后的太后有关。 可涉及到了皇室,恐怕是能撼动江山的大事。 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猜不出来也罢了。 眼前的章四郎前来,更加验证了一点。章永怡虽对她闭门,可暗中却必然在关注此案……何况,她阿爹和章永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阿爹要做的事,便是她要做的事。 否则阿爹为之付出生命,阿兄也毅然跟随,一切都要打了水漂。 “郎君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宋矜忍住思索带来的恐惧,看向眼前的章四郎。 对方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先开了口。 旋即,青年微笑。 “十多年了,世妹还是如小时候那样聪慧果决。”章四郎捏了捏额心,笑意明朗,却还是带着几分无奈,“明日下午在衙门收工前,要你亲自前往应天府衙门,状告何镂逼死了你的父兄。” 饶是宋矜做了心理准备,也还是吃了一惊。 这等于在何镂眼皮子底下,直接撕破脸! 之所以能拖这么久,无非是何镂觉得,她已经准备投靠了他们,才多给她几分脸面。而她此举,简直是蹬鼻子上脸,反将了何镂一军! 谢敛值得她做到如此地步吗? 章永怡纵然是父亲曾经的知己,值得她毁掉何镂这条退路吗? 或许是觉察她的犹豫,章四郎说道:“世妹应当知道,逼死你父兄的人就是何镂。投奔何镂一党,对方为了平息众怒会留你阿弟一时,却绝对会再寻机会下手灭口,免得再起风波。” 宋矜沉默不语。 她当然是知道这一点,才肯信谢敛。 可事到如今,她对谢敛的信任甚至都不如何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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