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只有我与我母亲作伴。母亲这些年守寡不易,这是我替母亲准备的嫁妆,二百亩药田和一个跟药田紧挨着的庄子。 当初我娘嫁给我爹时带来的嫁妆大件基本没动过,经营这些年出息租子也攒下一些,到时候一起带过来还算我娘的陪嫁。 嫁妆里有些首饰布料样式不时兴的我会都换新的,家具在我家用了这么些年,有些坏了有些旧了。除了我娘睡惯了的架子床,其余的一概都准备了新的。” 孟半烟把匣子里的地契和房契摆出来,又另打开一张折好的单子递给张杨,让他仔细看清楚。 “张叔叔,明后两天是寒食清明,衙门里的大人们怕是不得空,你我两家也各有各的往来交际要忙。这个时候去衙门办事不方便,也不招人喜欢。” “过了清明,等衙门里孟主簿那儿得空了,我会去找他拿我娘的放妻书。有了放妻书,我亲自送我娘回外公家。到时候张叔叔若想结亲,可带着媒人上门去。 只有一件事希望张叔叔能做到,我娘不是那等娘家不要婆家不管的人,您若是真心求娶,三书六礼各项礼节都不能少,不能因为是二婚就马虎潦草。” 孟半烟把亲娘当嫁女儿一样,为的就是王春华再嫁过的日子能舒心,“要是委屈了,我还能接我娘回家。她就算不是孟家的娘子,也还是我孟半烟的亲娘。” 现在是先小人后君子的好时候,既是要娶妻,便不能怕麻烦更不能怕有些话不好说,这会儿不说清以后吃亏的都是王春华。 张杨知道孟半烟是个厉害泼辣的性子,却怎么也没想到能强势到这个地步。 原以为今天她和王春喜、王苍一起过来,她顶多也就是做个见证,没想到王家叔侄才是来凑数的。 王苍已经听愣了,一双眼睛看看表妹又看看张杨,怕表妹说话太直惹张家不喜,又仔细看着张杨的眉眼表情,要是真有不耐烦这事可就不成了。 王春喜也好不到哪里去,来的路上自己信口开河跟侄女说的那些话,此刻回想一下活像是个笑话。 随即又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自己这侄女已经是能在知县摆酒时得着一个席位的人,怎么可能还是当年那个事事要依赖人的小孩儿,到底是自己想岔了。 被孟半烟先发制人镇住了的还有张杨,双手捂着脸狠狠搓了几把,他没推拒孟半烟递到自己手边的单子,而是仔仔细细看过了想明白了,才思忖着开口。 “这一百亩药田,是你孟家的产业,你就这样拿出来给你娘做嫁妆怕是不妥,孟家族老们会有意见,到时候争执起来你夹在中间难做,你娘也不舒服。” 王春华的嫁妆多多少少张杨不在意,自己不是十七八岁要父母出钱出力给自己娶老婆的年纪,不管是聘礼还是成亲之后过日子,都是他自己做主。 他不想白占孟半烟的便宜,从一个没了爹的孩子手里拿地,说出去寒碜。况且他更怕王春华误会,觉得自己仗着年长欺负了她女儿。 “孟家我当家,我说了算。我爹、我爷爷去世孟家族老都没能拿我怎么样,不过一点田地我自然有处置的权力,张叔叔不用在这件事上担忧。” 孟半烟不肯让步,家中药田里的产出,每年有大半会被张家收了去。不过田庄上的事向来都是庄头管着,孟半烟只负责每年年底拿银子看账目,没有和张家人有过往来。 潭城县不是多富裕的地方,一百亩药田的产出不算小数目了。让母亲当嫁妆带去张家,比只给银钱有底气。 再说张家就是做药材生意的,主家娘子手底下有药田,更方便王春华和家中上下打交道。 加上王家的医馆也一直和张家有生意上的往来,王春华手上的药田就像是纽带,只要王春华日后稍微上心些,就能让娘家和婆家往来更多,自己从中也能更说得上话。 感情是处出来的,不光是夫妻,亲家亲眷也是一样。母亲地位踏实,以后自己往越州府去做生意,也能更放心一些。 “既然你都想好了,我这个当叔叔的也不矫情。”张杨抬头看向孟半烟深邃沉稳的眼眸,心中也做了决定。 “清明节后,你拿了放妻书跟我传个信,我挑个好日子带媒人去王家。”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第10章 和张家说定了母亲的婚事,孟半烟整个人都松快不少,盘着账都能哼起小调,看得王春华又好气又好笑。 笑过之后又舍不得,住了二十年的家要离开,哪有那么容易。陪着女儿吃过晚饭不像平时总要拉着女儿絮叨一会儿,便独自回了东小院。 “姑娘,我听夫人院里的喜鹊说,夫人在收拾布料,说是要给姑娘做衣裳。” “这时候做什么衣裳,夏装还早着呢。” 孟家一年四季都会做新衣,春装早在过完年那阵子就做好了,夏装又还不到时候。 再说自己的娘是个什么人自己清楚,让她动针线不如让她出门和其他妇人去玩牌打马吊,那才是她喜欢的。 “怕是舍不得姑娘,想在回王家前多给您留些东西吧。” 翠云其实没想明白为什么王春华会想再嫁,她是从小被卖进孟家做丫鬟的,在她心里孟家就是这世上最安稳最好的地方。 家境殷实,连奴仆下人一年四季都能各做一身新衣裳。主家和气从不肆意打骂仆人,也不像有些人家妾室通房一大堆,尽是些摆不上台面的污糟事。 即便是当年老爷出事家中风雨飘摇,翠云也从没想过离开。家里再难熬也有片瓦遮头,外面再好也没个依靠,这便是她最朴实真诚的想法。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说吧,别憋着了。” 翠云搬了个绣墩坐在自己身侧,手里拿着绣绷半晌没戳一针,话说到半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孟半烟干脆推开算盘,盘腿坐在贵妃榻上,拿过小锤子一边锤核桃一边同翠云磨牙闲聊。 “姑娘,我没什么想说的,姑娘决定的事向来有姑娘的道理,我想不明白的就不去想。” 翠云坐在绣墩上仰头去看面色沉静的孟半烟,原本有些浮躁的心也跟着稳下来。 “是府里其他人,听喜鹊说她今天碰上两个婆子在厨房那边嚼舌根,说是想不通姑娘为什么要把孟家的田产给夫人做陪嫁,还说夫人都是快要当祖母的年纪了,何必再嫁。” 这话说起来难听,要说半分道理没有也不是。在孟家的奴仆看来,夫人待在孟家给丈夫公婆守孝是好人,主人家不强留媳妇守一辈子寡也是好人。 夫人拿了放妻书再嫁,把带来的嫁妆带走这是理所当然。可现在是孟家还要陪上一百亩药田和一个庄子做嫁妆,这事是不是就没道理了? 怎么有女子另嫁他人还要前任夫家给嫁妆的,孟家的奴仆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私下里嘀咕,仿佛孟半烟是从他们身上割肉一般。 孟半烟是孟家的血脉又是当家人,他们从根上就不会对孟半烟产生质疑。这么一来,王春华这个马上就要离开孟家的夫人,就成了众矢之的。 “你看我娘,这些年在家里过得怎么样。” “啊?” “就说,开不开心,或是在你眼中她开心的时候多些,还是不开心的时候多些。” 翠云没明白自家姑娘为何要这么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我看夫人在家的时候开心得少,去街上或是出门玩乐的时候开心得多。” “这就是了。” 孟半烟记事很早,她很小就见过父亲和母亲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就是说不到一起去,两个人都没错但两个人都不自在。 孟海平是个男人还能出去成就一番事业,还能把精力寄托在外头的买卖上。王春华有什么呢?人人都说孟海平是个好人孟家是个好人家,她该知足,但孟半烟不清楚母亲该如何知足。 后来父亲去世,王春华有一百个借口一千个机会离开孟家,可她舍不得叫女儿一个人吃苦受罪,才留下来陪着。 “翠云,我娘就是个糯米团,心软又良心好。但我不能因为她良心好,就装作看不懂她的难过,是不是。” 孟半烟这些话,其实翠云还是不太懂,但自家姑娘眼睛里的心疼她看明白了,也就乖乖巧巧点点头,“姑娘说得是,夫人往后能过得不难过就最好。” “晓得你贴心,这些日子帮我看着点家里人,我娘做什么干什么要是有人多说闲话,先把人捆了再告诉我来,我挨个收拾。” 孟半湮没打算同家里人一个一个掰扯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必要。有些事想不通没关系,打上几顿也就通了。要是再不通,那就卖了了事。 总不能让自己母亲因为几个多嘴多舌的奴仆,在家中过得不自在,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孟家因为王春华要再嫁不消停,另一头的张家也在忙着。 那天孟半烟上门把给亲娘准备的地契房契摆出来,原本张杨早就准备好的聘礼就不合适了。 好在张莺儿也是个能干人,娘死得早,自己的嫁妆就几乎是她自己张罗出来的。现在收拾一份拿得出手的聘礼出来,并不算多难的事。 王春华毕竟是二嫁,这里头不光是王家和张家的事,孟半烟那里也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张莺儿趁着孟半烟还没去衙门拿放妻书,紧赶慢赶收拾出一份聘礼单子,和奶娘商量过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了,才拿去前院找父亲。 “爹,您看看这单子上的东西,还有什么要添上去的,可别不好意思说。” 天气渐暖,张莺儿穿了件鹅黄百迭裙搭淡青色短衫,外罩一件半透烟罗长衫,看上去显得格外清秀爽利。 张莺儿眉眼五分像张杨,算不得多漂亮。好在她性情舒朗是个极好的人,再配上温柔和顺的眉眼,是个叫人看一眼便极舒服的女子。 张杨拿起帖子仔细看过,又顺手拿过书桌上的笔添减了几项,最后觉得都可以了,才拉着女儿在矮榻上对坐。 “听老方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忙这件事,之前不是已经聊过这事,聘礼怎么置办你我心里都有数,怎么又忙起来了。” “爹爹您别跟我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咱们之前说定的那些东西,现在再拿出来给王家送去,也太不合适了。万一孟大姑娘也在,多丢人啊。” 张莺儿清楚父亲会这么说,是怕自己心里不痛快。怎么说也是后娘进门,前头夫人留下的孩子要真一点想法都没有,才是没心没肺的混账东西。 可她更清楚,自己陪不了父亲一辈子。等自己嫁了这家里就更冷清了,要是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日子过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孟家是个知礼的人家。这些年您年节派人送礼上门,他们一向回礼都挑不出错处。可又从未派人来咱们家说那些是似而非的话,叫您枯等。如今能成事,算得上你情我愿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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