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到了。” 姬萦揭开车帘,狐疑地探出头。 车外还是荒无人烟的样子,若要在这里杀她,为何不在前几天就杀她? 犹豫片刻后,姬萦还是抱着木匣走下车。 江无源带她走进茂密的树林,渐渐远离身后的马车。姬萦一边走一边回头观望,直到马车再也看不见。 两人踩过铺满地面的枯枝和碎叶,翻过从地面上凸起的树根,来到一个巨大无比的天坑前。 天坑形成的悬崖目测有十七八丈高,口径更是难以估量,像是大地毫无缘由坍塌了一块。天坑内部则和地面一样,有树林有溪流,地面长满枯黄的杂草。 “我可以给你选择的机会,”江无源说,“在这里被我杀掉,或是隐居此处了却一生。” “我要在这里隐居。”姬萦说。 她的毫不犹豫,让江无源都有些诧异。 “你不再考虑了?你可要想清楚,在这里一个人生活,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能活着为什么要死?”姬萦说。 “……好。”江无源说,“这本是我任务途中意外发现的秘密天地。谷中林地有我此前搭建的小木屋一座,遮风避雨足够,屋中还有一些干粮,足够你生活一个月。我会尽量每个月来看你一次,以三短两长鸟鸣声为号。只要你隐世不出,我便当公主已经死在我的刀下。” 他话音一转,威胁道: “若你想要逃离这里,或者尝试联系外界,五十里之内就有两个南亭处联络点,我随时都会收到消息。那时,你我都是死路一条。” 姬萦答应得爽快,心里却在盘算如何从天坑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 江无源从崖边的一棵树洞里拖出长绳和竹篮,将两者牢牢系在一起后,让姬萦坐进竹篮,他会顺着崖边,将她慢慢放下去。 姬萦坐进竹篮,双手仍紧紧抱着木匣。 她盯着江无源,忽然问道: “你放了我,回去能交差吗?” 江无源没有开口,仅仅是从喉咙里应了一声,依旧是一副风淡云轻,心如止水的模样。 “……江无源。”姬萦说。 “卑职在。” “谢谢你。” 江无源好一会没有说话。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之后,他的喉咙里发出比上一次更加含糊的回应。 将篮子从悬崖边放下,亲眼看着姬萦从篮子里安全走出,江无源收回篮子和绳,掏出火折子,在崖上点燃了这两样东西。 火光在寒风中摇晃,很快,便化为灰烬,消散在冬日的大风中。 江无源重新乘上马车,向着来时的方向返回。 这一次,他的内心和来时不同,没有挣扎和犹豫,格外平静。 他向遥不可及的上苍深切地祈祷,如果善恶有循环,他这一生为人屠刀所犯下的孽,愿意加倍偿还在自己身上,但唯一一次善举—— 天上的神啊—— 请保佑他的妹妹,也曾有人像他这样伸过援手。 请保佑他的妹妹,让他们有生之年,还有再次相逢的那天。 …… 姬萦闻到崖上传来的焦炭味,知道江无源已经烧毁了绳索和篮子。 她仰起头,重新打量峭壁的高度。 十七八丈,没有任何可供攀爬的落脚点,便是她长大成人,也难以从这么高的峭壁上爬出去。若是能重新找到绳子,尚且还有几分希望。 但以江无源的缜密程度,姬萦不太认为她能在天坑里找到第二根绳子。 不管怎么说,总比现在就做刀下亡魂的好。 她转身钻入树林,按照崖上的记忆,找到林中小木屋。屋角堆放着劈好的木柴,树桩上还插着一把斧头,虽然因为长期暴露在雨水中生了锈,但聊胜于无。她拔起斧头,打算充作自己的防身武器。 推开有些腐朽的木门,狭窄的屋中堆放着江无源所说的干粮,除此以外,还有几块打火石,煮汤的土锅,一张吱呀吱呀的木床,一床已经发霉的被子。 天空中的夕阳已经完全坠落,冷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木门不停作响,姬萦从墙角找了块石头,抵在木门上,终于挡住屋外寒风。 她坐在简陋的木床上,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直到此时此刻,被她刻意遗忘的悲伤才卷土重来。 她钻入被子,闭上眼睛。 “睡罢……” 她喃喃。 像母后还在身边一样。
第4章 江无源离开的时候,承诺一个月会来看她一次。 但他失约了。 姬萦刻在石头上的正字已经超过六个,约定的三短两长鸟鸣声却没有响起。 小木屋里储存的干粮早就吃完,冬天也没有果实可采,她就用削尖的木棍翘出藏在地里的植物块茎,分辨出有毒和无毒的,无毒的和松针一起煮熟食用。偶尔运气好,能发现一些味道不算太差的野菜,还是和松针一起煮熟食用。 土锅里的溪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姬萦将仅剩的块茎和松针一起倒入锅中。 沸腾的热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余烟袅袅在姬萦眼前。 木门虽然被石头堵住,寒意却无孔不入。冷冰冰的木屋里,只有孤独的姬萦。 从今以后,她都只能是孤身一人。 她怔怔地看着锅中漂浮的翠绿松针,思绪回到了很久以前。 山寨里粮食歉收的时候,大伯父带着寨民们一起收集松针,混入米面中使用。 大伯父最爱喝的是松针泡的水,他把这叫松针茶,寨子后山那片有许多松鼠生活的松树林,是姬萦一年四季的后花园。春天,大伯父带她采摘野菜,教她辨认野果;夏天,大伯父带她捡蘑菇,会告诉她哪些能鲜掉舌头,哪些又能致人死地;秋天,他们挽着裤腿在林中溯溪,摸螃蟹;冬天,他们穿着厚厚的皮袄子堆雪人,打雪仗。 那是她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已经化为一场大火,无数焦骨,绵绵的恨意,根植在她心中。 她憎恨贵族,其中就包括下令屠杀的皇帝,冷酷无情的将军,还有宫中争奇斗艳的嫔妃,以及她们总是自觉高人一等的皇子皇女,还有那些总是拿母后失踪六年说事,极力劝说皇帝废后的朝廷大臣。 他们身居高位却虚伪狡诈,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将无辜的人踩在脚下。 而那些心地善良,身份卑微的人,却只能死在寒冬,死在酷暑,死在他们随性的一句话之下。 她眼睁睁地目睹,却改变不了他们的结局。 这份憎恨,这份痛苦,永远不能平息。 姬萦拿起木匣打开,两个可移动的皮影人出现在匣中。一个是身穿青衣,有着胡须的大伯父,一个是只有他膝盖高,梳着两个对称发团的小女孩。 松针汤的雾气洇湿了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拨动着两个皮影人忽而靠近打闹,忽然分开斗气,皮影人的脚下发出清脆乐声,组成一首悠扬的曲子。 一曲终了,咔嚓一声,木匣中的夹板弹开,露出内里的天地。 一条栩栩如生的翠龙在玺印上威威生风,她偷来的的那些小玩意却不见踪影。 她拿起那枚绿得妖艳的大石头,打量着上面翠绿欲滴的飞龙,带着疑惑将其翻了个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醒目地映入眼帘。 即便是年少无知的姬萦,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在传国玉玺压着的匣底,姬萦发现一张字条,上面有她最熟悉的笔迹。 “勿回首,勿停留。” “前尘种种,皆为虚妄。” “但愿吾女,平安喜乐,永永无穷。” 土锅中的汤烧开了。变了色的松针围绕在切碎的块茎周围浮沉。松针特有的清香带着锅中热气,温柔抚过姬萦脸上的泪水。 她深吸了口气,用衣袖蛮横地在脸上擦了两把,将母亲最后的叮嘱连着传国玉玺一起放回夹层。又盛起滚烫的松针汤,呼呼地吹了一会,狼吞虎咽起来。 她会活下去。 哪怕身处恶鬼横行的地狱,也会拼尽全力活下去。 …… 没过多久,下雪了。 白茫茫的绒毯铺遍天坑,藏起了所有生机。 姬萦在木床上铺满所有能找到的干草,抱着木匣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下雪前储藏的块茎松针是她最珍贵的财宝,被小心翼翼堆在墙角。 冷的时候,饿的时候,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打开木匣,用冰冷僵硬的手指奏响那首寨中流传的歌谣。 风雪总会过去的,春天也迟早会来。 一天天,一夜夜。 石头上的正字越来越多,她的头发越来越长,衣裳越来越破。 雪停了,枯黄的草地露了出来。不知不觉,鸟儿清脆的鸣叫又在晨间重新出现了。 天气暖和之后,姬萦把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洗了,拆了露出大拇指的锦鞋,用来补衣裳上的破洞。她的发髻凌乱不堪,干脆散开之后任其生长。 她将蚂蚱串在树枝上火烤,制作简易陷阱捕捉野兔,从草木灰里提取焦糊糊的盐。 她赤着脚走遍山谷,寻找纤长硬质的荨麻。 荨麻长满毒刺,她的双手总是伤痕累累,又痛又痒。 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就把双手浸在溪水里,冰冷的溪流能够缓解双手的不适,稍微好过一点,她就又拿起泡过的荨麻,用石头不断锤击。 锤击后的荨麻除去肉质,梳理通顺,悬挂晒干,后期便能制作绳索。 有了绳索,她就能逃离天坑。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锤击的声响在溪畔响彻不停。 那块写满正字的石头,就在不远处陪伴。 当溪水重新变得刺骨,木屋中晒干的野菜块茎已经快堆不下的时候,姬萦知道,秋天又来了。 她加紧晒制荨麻,想要在冬天再度来临前做出绳索离开天坑。 一天傍晚,太阳已经落山,姬萦却还在溪边捶打荨麻,为了补上昨日下雨耽误的进度。 那块铺放荨麻的石块,已经被她捶打得凹凸不平。 不知何时,少女的头发已经长到腰下。 散落的乌发遮挡了视线,姬萦正要拨开头发,忽然听见猛兽的咆哮,接着是重物坠落的巨大轰鸣。 姬萦倏然抬起头来,茂林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对面情况。 她放下手中的石头和荨麻,从溪边站了起来。 那一声巨响之后,再无异动。 半晌后,她转身回到木屋,拿出生锈的斧头,小心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穿过树林,姬萦来到天坑边缘。 地上满是折断的树枝和掉落的绿叶。一辆坠崖的马车静静躺在狼藉之中,两个车轱辘从车上解体,滚出去很远。拉车的那匹马,已然断气,身上还留有某种野兽撕咬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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