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听见莺鸟乱啼,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已走到了花园,茸茸青草间牡丹刚刚抽出嫩芽,不远处太湖石堆叠得假山玲珑,一带细竹掩着小池,池畔隐隐露出山洞的边角,那是他们过去幽会的地方。 窦晏平心里丝丝缕缕泛起柔情。婚事比预料中难得多,可她在卢家朝不保夕,须得尽快搬出来才行。变通的办法他不是没有想过,先斩后奏,逼得家里答应,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就算将来圆满,有过这么一段对她的声誉总归不好,却是下下策。 最妥当的法子还是家中点头,与她光明正大定下亲事。该怎么说服家人呢? 屋里,裴则开口道:“哥哥……” 裴羁打断:“叫兄长。” 裴则越来越生气:“你不说明白为什么,我偏不改口!” 裴羁顿了顿:“没什么,就是不想你这么叫。” 哥哥,苏樱是这么叫的,吻他的时候。心浮气躁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决定了不再见她,然则不见,却不曾有一刻不想。 “先前你一声不吭丢下我和母亲去了魏州,如今好容易回来一趟,看我们都不顺眼了?”裴则红着眼圈,“不许我叫哥哥,不去看母亲,你是不是不打算认我们了?” “别哭。”裴羁递过帕子,“多大了,还跟小孩一样。” “要你管!”裴则抽噎着接过帕子,蓦地想起小时候哭的时候他也总会给她帕子擦泪,眼泪越发止不住,“哥哥,你变了。” “没有。”只是不想让那句变质的哥哥,再扰他的心绪。裴羁看见裴则腮边一大颗泪滑下来,洇得前襟一小片湿,不觉放软了声音,“别哭了,明天我带你一道去看母亲。” “真的?”裴则喜出望外,“好,那我听你的,以后就叫阿兄。” 她带着泪又笑了,裴羁不觉又想起苏樱。 比裴则只大一岁,但心机城府全不是裴则能比的,若苏樱在他面前哭,那么必定有所图,就连该怎么哭,必定也都事先计划好了。怎样才会养成那般性子?是漂泊无依的经历么。 却突然听见裴则说道:“我听说父亲命你去吊唁崔瑾,你真去了?” 裴羁抬眼,裴则拧了眉:“死就死了,谁要吊唁她!你是不是见着苏樱了?讨人厌得很!” 裴羁脸色一沉:“裴则。” 裴则听出了警告之意,自己也觉有些刻薄了,偏又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你又要说不能只怪崔瑾,父亲的错处更多,可我就是恨她!若不是她,父亲怎么会变成那样?还有苏樱,天天缠着你叫阿兄,她算什么,凭什么这么叫你?真是讨厌极了!” “住口。”裴羁打断她,“裴则,谨言慎行,记得你的教养。” 裴则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不敢再骂,不情不愿应了声:“知道了。” “贪嗔痴念使人沉堕,于你全无益处,以后莫要再犯。”裴羁说着,却突然想到,这几点,他对苏樱,却是全都犯了。 “阿兄,你知道吗?”裴则到底年轻娇憨,不多会儿便已放下这些事,笑嘻嘻地说起别的,“阿娘给你相看亲事呢,听说是吏部王尚书家的女儿。” 王家与韦家是姻亲,这门亲事想来是韦绛牵线。王家出自太原王氏,数百年士族,教养必不会差,吏部这个位置,于他的前程也大有助益,若能做成,则裴、王、韦、杜四家渊源更深,互为支持。裴羁沉默着,于情于理,这门亲事都没什么可挑的。 “他家几个女儿我都见过,容貌性情都不错,”裴则笑着,“要不要我跟你细讲讲?” 门外脚步声响,窦晏平回来了,裴则笑着拉开门:“十一哥去哪儿逛了?” 光线乍然一亮,裴羁抬头,看见窦晏平明朗的笑脸,他想娶苏樱,却是全不曾计较过利益得失。 窦晏平这天在裴家拖到坊门快关时才走,胡乱找家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去卢家接上苏樱,一道往崔家去。 车马走动,苏樱隔着窗户问道:“昨天还顺利吗?” “没事,你不用担心。”窦晏平从马背上弯着腰,轻声道,“念念,我这几天有可能脱不了身,我让窦约跟着你,若是有急事就让他去找我。” 他已有了主意让家中同意,但要吃些苦头,耗上几天,就不必告诉她,让她担忧了。 苏樱心里一紧:“平郎,实在不行就先缓缓吧?” “没事,我心里有数。”窦晏平握住她的手,“若是找不到我,找裴兄也行。” 裴羁话虽说得决绝,但他素日看他对苏樱颇有些兄妹的关照,如果真是求上门了,想来裴羁不至于袖手旁观。 苏樱点头:“好,我知道了。” 心中七上八下,真若是到那时候,裴羁会帮她吗? 韦府。 裴羁带着裴则迈步走进,入眼是陌生的房舍陌生的面孔,蓦地想到苏樱跟着崔瑾辗转于各家时,是否也是如此观感。 杜若仪等在厅中:“七娘若是不叫你,你是不是还不肯来?” “儿子不敢。”裴羁上前行礼,“公务繁忙,明日就得返回魏州,是以迟了几天。母亲一向安好?” “我很好。”杜若仪细细打量着他,“瘦了,听说那边荒凉寒冷,你可还习惯?” “与长安风物相差无多,都还习惯。”裴羁道。 裴则已经忍不住插嘴道:“你明天就走?怎么这么着急?” “公务在身,耽搁不得。”哪有什么公事。去魏州是因她,回长安是因她,如今再走,亦是因她。 “七娘出去玩吧,我有话跟你哥哥说。”杜若仪道。 裴则知道是要说他的亲事,向裴羁眨眨眼,笑着离开了,杜若仪屏退下人:“听说你去吊唁崔瑾了?” 裴羁垂目:“是。” 半晌,听见杜若仪冷笑一声:“你父亲倒是多情。” 她极少有这等情感外露的时候,便是当初被迫和离也都办得痛快体面,裴羁抬眼,杜若仪已恢复了平素的端庄:“你以后休要再理会这些事,于你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然而知道与做到,他今日才知并不是一回事。裴羁道:“儿子记下了。” “我给你相看了一门亲事,礼部王尚书家的六娘,母族乃是陇西李氏。”杜若仪道,“六娘知书达理,聪慧稳重,心性与品行都是上佳,将来必能为你贤内助。” 出身,心性,品行,这三样,苏樱一样都不占。裴羁垂目:“须得问问父亲的意思。” “问过了,他同意。他很清楚什么样的女子适合为妻。”杜若仪眼中一闪而逝嘲讽的笑,“若是你愿意,把归程推后几天,见一见吧。” 裴羁沉默地听着。 他同样清楚什么样的女子适合为妻。可他此时,反反复复想着的,却是那个一无是处的女子。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成了他的心魔。
第09章 心魔如何可破?裴羁没有经验。 他习惯于一切都在掌控,科举,入仕,朝堂,游刃有余,绝无偏差,即便当初因为裴道纯的丑闻连累他也饱受非议,他亦很快掌控住局势,将一切拉回正轨。直到遇见苏樱。 直到她唤着哥哥,吻了他。直到他离开一年有余,到此时不得不确认,之前的努力都是徒劳。 他生平第一次失去了掌控。他厌恶这种感觉。 “你怎么说?”听见杜若仪的追问。 裴羁回过神来,顿了顿:“听从母亲安排。” “那么我给王家透个信,就这两天找个机会见一见。”杜若仪颔首,“虽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夫妻之间还是要有缘分才行,盲婚哑嫁不是长久之计。” 譬如她与裴道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最终却落得如此收场,是以儿女婚事上,杜若仪觉得不仅要听长辈的安排,两个人的意愿也该加以考虑。 裴羁答应着,听见杜若仪又道:“前几天韦家二房的婶婶向我打听则儿的婚事,我听她的意思,似乎是想给建安郡王做媒。” 建安郡王应穆,太和帝的侄儿,年方弱冠,素有贤名,还不曾册立郡王妃。裴羁道:“不妥。” 太和帝膝下至今还无儿女,朝中有支持择选皇弟继位的,也有支持从近支子侄中过继的,应穆便是候选之一,天家之事波诡云谲,以裴家的根基和杜家的庇护,裴则尽可以挑一个合心的夫婿轻轻松松过一辈子,何必卷入朝堂争斗。 杜若仪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则儿天真烂漫没什么心计,不合适嫁与皇室中人。” “不如早些为妹妹择婿,”建安郡王府与裴家素无瓜葛,突然打听裴则,只怕已经存了心思,若是被他们赶在前头开口就被动了,“免得再生枝节。” “仓促之间去哪里找?”杜若仪叹口气,本该前两年就张罗的,却赶上婚变,生生耽搁到如今,“你看窦晏平……” “不妥。”裴羁打断。 杜若仪不解,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再者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却不比随便找一个强?“有何不妥?” 裴羁顿了顿:“有些隐情不方便说,总之不妥。” 他的妹妹,岂能嫁与心有所属之人。更何况那人是苏樱,诡计多端,魅惑人心。裴则不是她的对手。 “那就罢了。”杜若仪虽不知原委,但裴羁一向妥当,他说不妥,必定是不妥的,“你也帮我留意留意,则儿马上就要及笄,婚事不能再拖了。” 及笄之年,女子待嫁之时。她挑中了窦晏平,她带着窦晏平回崔家,她想借崔家之力保全自己,等待与窦晏平成亲。 裴羁站起身来。杜若仪怔了下:“怎么?” “儿子告退。”裴羁躬身一礼,转身离开。 心魔深重,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他得解决掉这件事,让一切重回正轨。 崔府。 苏樱向着舅父崔琚盈盈下拜:“给舅父请安。” 拜帖昨日便已送了过来,崔家却并不曾派人来接,甚至她方才在崔府门外等了许久也不曾放行,直到窦晏平亮明身份,崔琚才让他们进门。 “坐吧。”耳边听见崔琚说道,苏樱起身,余光里瞥见崔琚一双眼时不时打量着窦晏平,欲言又止——他果然很在意窦晏平。苏樱款款落座:“窦郎君是特地送我回来的,也要拜见舅父。” 窦晏平会意,忙上前行礼道:“晚辈见过伯父。” “不必多礼。”崔琚扶他起来,“坐吧。” 窦晏平挨着苏樱坐下了,侍婢奉上茶水,窦晏平伸手接过,再递给苏樱,柔声道:“有点烫,小心些。” 崔琚心里的惊讶越来越浓,他两个竟如此亲密,莫非。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外甥女突然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崔老夫人过世后,他彻底与崔瑾断绝了来往,前些天听说崔瑾自尽,抛下苏樱孤苦伶仃,但苏樱姓苏,便是投靠也该去找苏家,他并不想接手这个包袱,没想到苏樱竟然主动上门,身边还有窦晏平陪着,让他不得不琢磨起今日会面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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