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觉得呢?” 谢神筠缓缓道:“依我之见,昔年昭毓太子之子乃是大周正统,堪为天子。” 昭毓太子伏诛后确实留下了一个遗腹子,今年应当才两岁,如何能承继大统?届时谢神筠名为辅政,岂不是要学昔年太后,临朝称制了? 杨筵霄当即道:“废太子乃是因谋反伏诛,虽然先帝仁慈,特赦其罪,还在死后追封于他,但罪人之后,如何能继位正统,统御社稷?不妥。” 谢神筠并无怒色,反问道:“那杨大人欲推举哪位圣人呢?” “临江王是先帝胞弟,素有贤名,世子性聪慧仁爱,今上在时便数度让其监国理政,不如让临江王世子过继到今上膝下,也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 “不妥。”谢神筠道,“临江王在儋州吞并土地,甚至逼死数十户人家,去岁腊月儋州刺史上书详陈临江王罪行,皇帝曾下诏责骂于他,临江王自知罪孽深重,愧对社稷百姓,已于今日认罪自尽。临江王世子乃是罪人之后,如何能继位大统?” 她竟是用杨筵霄的话反驳了回去。 殿中群臣霎时面色铁青。 今日朝会时临江王分明还健硕,又怎么可能在今日自尽,但谢神筠既然这样说了,那临江王显然也没有活路了。 杨筵霄大怒,简直不敢相信:“谢神筠,你敢逼死宗亲?” “杨大人慎言。”谢神筠肃容道,“临江王身为皇室宗亲,却不思仁爱百姓,以死谢罪也是应当。” 殿中禁卫齐齐拔刀,寒光一闪,立时寂静下来,只余他们微重的呼吸。 她转向岑华群,问:“岑相公如何看?” 岑华群如今担任中书令,为凤阁宰相之首。 片刻后,他缓缓道:“昭毓太子之子,可堪大任。” 谢神筠写好诏书,待政事堂诸位宰相确认无误后再加盖天子印玺,下一任帝王便就此得登大位。 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铁甲刮擦过地面的声音让人齿软。 宣盈盈出现在殿外,剑锋染血:“臣救驾来迟,还请诸位大人恕罪。” “宣将军来得正好,”谢神筠道,“陛下山陵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几位宰相已经推举出下一任天子,只待诏书下到中书凤阁,便能拥立新君。” “诸位大人欲推举何人为天子?”宣盈盈上前来。 谢神筠似乎毫无防备,将诏书打开:“昭毓太子之子德才兼备,又是神宗皇帝嫡长孙,堪为大统。” 宣盈盈颌首,下一瞬霜锋锵然出鞘,快得不可思议。 谢神筠未及拔剑,那冰凉的剑锋已经抵在她侧颈。 “昭毓太子曾陷谋逆大案,他的儿子岂能正位大统。”宣盈盈缓缓道,“依我看,郡主不如另择人选。” 霜刃冰凉。 宣盈盈握剑的手很稳,正如她们初见之时,青霜剑锋死死抵住谢神筠颈项,已渗出了一丝薄红。 谢神筠一生中被人抵住咽喉的时候屈指可数,而宣盈盈一个人就占了其中两次。
第78章 殿中群臣早已被今日的种种变故惊得回不过神来。 宣盈盈对谢神筠的身手再清楚不过,因此那剑锋死死抵住她咽喉,没有给她留下分毫反抗的机会。 “宣将军这是何意?”谢神筠神色未变,她微微侧头,任由宣盈盈的剑锋划过她颈项,留下一丝红痕。 “郡主别动,”宣盈盈以剑锋按住她肩,“我手虽然稳,可刀剑不长眼。” 她洞悉了谢神筠的试探——谢神筠在试探宣盈盈到底敢不敢杀了她,因此握剑的手未退分毫。 谢神筠昨日中了毒,余毒未清,今日又在太极宫中苦战一番,早已力竭,所以方才宣盈盈拔剑时她反应才慢了半拍。 “昭毓太子如此年幼,又是罪太子之后,德才兼备这种话郡主也能说得出口,”宣盈盈嗤笑一声,道,“郡主欲扶持他为天子,到底是因为他是神宗皇帝嫡长孙,还是因为他年幼无知,能被掌控于你手呢?” “自然是因为他是神宗皇帝嫡长孙。”谢神筠温声道。 她眼角余光瞥过殿内,禁军副统领陈晚已经按住了腰间刀柄,正和宣盈盈率领的左骁卫对峙。 但因为谢神筠受制于人,他不敢率先发难。 宣盈盈却似乎就等着她说这句话:“若论嫡长,今上和先帝也不是穆宗皇帝嫡长吧?” 她环视过殿中群臣,这话同样也是说给他们听的。 群臣齐齐色变。 宣盈盈好似没有看见群臣脸色,自顾自地道:“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穆宗皇帝之后,本应继位大统的该是靖王。” 李周宗室虽多,但有资格承继大统的却只能是穆宗皇帝一脉。靖王是穆宗皇帝的嫡长子,也是先帝长兄,但穆宗皇帝却偏宠林贵妃所出幼子,迟迟没有立储。 以贺述微为首的文臣和以卫国公沈决为首的武将那时可都是支持拥立靖王的。 后来靖王被废,先帝这才得以被立为储君,承继大统,他继位后以诸多名目将靖王一脉悉数屠戮,至今已无人敢提。 “当年靖王才是穆宗皇帝的嫡长子,”宣盈盈道,“先帝不过是贵妃所出幼子,穆皇帝废长立幼,得位不正,太庙两次崩塌便是上天示警。” 宣盈盈沉声道,从来旷达淡然的神色此刻冷漠下去:“且不论昭毓太子曾因谋反被废,他的儿子本该只是一个庶人,便是论及正统,如今最有资格继位的也该是靖王一脉。” 岑华群到底是历经数次风浪的两朝元老,他看了一眼在殿中对峙的两拨人马,率先开口:“靖王一脉早已断绝,又如何继位。” 敏锐如他,已经意识到宣盈盈提及靖王是为何了。 果不其然,宣盈盈道:“仰赖穆宗皇帝遗泽,靖王一脉尚有血脉尚存。” 群臣大惊,杨筵霄一时忘了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急急追问:“你说的可是真的?靖王殿下当真还有血脉尚存?” 他们皆是明宪年间的老臣,靖王是穆宗皇帝的嫡长子,文治武功皆是佼佼者,那时他受群臣拥戴的程度比之昭毓太子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帝后来如此忌惮昭毓太子,未尝不是在他身上看见了昔年靖王影子的缘故。 宣盈盈道:“自然不会有假,有永宜公主为证。” “昭武将军说的是真的。” 围守殿门的甲胄分开,永宜公主拨开刀剑而来,她换下了道袍,金红裙裾在殿中熠熠生辉。 永宜公主是先帝的亲妹妹,昔年曾随穆皇帝征战天下,先后平定荆州、平湖之乱,有穆皇帝之遗风,后来因为驸马荀樾惨死,她出家潜心修道,再不闻世事。 先帝继位后封她为长公主,李璨登基之后也对这位姑姑极为优容,论及李氏宗亲之贵,再无人能越过她。 公主威严华贵无人敢于直视,但群臣顾不得这许多,纷纷追问:“长公主这是何意?” “靖王长兄确实还有一脉尚存。”永宜公主叹息一声,道,“昔年吴王为谋帝位,在府中私藏兵甲意欲谋反,靖王长兄那时如日中天,先帝因嫉妒,便陷害他与吴王谋反有关,父皇因此震怒,下旨将靖王阖府上下悉数抄没。” 太极宫中的每一块砖石都曾被鲜血浸透,为帝位自相残杀的诅咒每隔数年便会在宫中循环往复。 永宜公主如今站在这刀剑林立的清静殿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见证父子相杀、兄弟相残。 被岁月浸透的悲哀藏进永宜公主眼角细纹里,“我与靖王妃素来交好,那时靖王幼子尚在王妃腹中,王妃为保其子,便求我护一护靖王膝下仅剩的遗孤。靖王亦是我兄长,我便想为兄长保下他唯一的血脉,恰好那时卫国公夫妇正要离京,因此靖王妃的孩子一出生,我便求沈国公带他走了。”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 沈氏兄妹里面竟有一个人是靖王遗孤吗? “不对,年龄对不上。”岑华群道。 靖王被废时沈霜野已经出生了,因此那孩子绝不可能是他,同理,沈芳弥是延熙五年才出世的,也不可能是靖王遗孤。 永宜公主继续道:“卫国公当时本是想把那个孩子养在膝下的,但是先帝亦对卫国公带走靖王遗孤的事猜到一二,此后曾数次派人到北境寻访。” 先帝与沈决是少时情谊,这情谊却敌不过沈决曾经想要拥护靖王登基,帝王的猜忌在之后的数年里变成了打压北境的刀,沈决因此而死,死前却自始至终没有透露过靖王遗孤的下落。 直到现在。 谢神筠始终一言不发。 宣盈盈的青霜剑仍旧架在她颈侧,永宜公主话中的靖王遗孤是谁似乎也无须再猜。 谢神筠没有表现出同群臣一样的惊讶疑惑。 永宜公主道:“卫国公担忧护不住他,便伪造了那个孩子的死讯,并且秘密将他给了敬国公夫人陆夫人抚养。敬国公夫妇膝下无子,因此待他视若己出,还为他奏请了世子之位。甚至后来,敬国公觉得他终究是李氏血脉,理应回到长安长大,便把他送回了长安,又告知于我。” “敬国公世子宣蓝蓝,便是靖王遗孤!” 群臣皆惊,议论之声骤起。 他们自然也对敬国公世子并不陌生,这位宣世子自幼长在长安城,因其父的关系很得先帝看重,甚至让他与荀诩和昔年的太子殿下一般,一同到麟德殿听学,孰料他长大之后既不是太子那样光风霁月,也不如荀诩那般清正守礼,是个一等一的纨绔子弟。 陡然听见这样一个废物点心竟是昔年神武非常的靖王之子,群臣心中都生出一股荒谬之感。 卫国公当年不会把宣蓝蓝和沈霜野抱错了吧?若是沈霜野是靖王之子,或还有几分可信。 永宜公主恳切道:“太庙在先帝在位时便塌过一次,如今修缮后的第一次拜祭又塌了,甚至今上与百官都在此次坍塌中伤亡惨重。想来便是因为先帝得位不正,上天示警,如今正是拨乱反正的时候。” “那孩子同阿诩一道在太极宫中长大,又在麟德殿中受诸位大学士教导,自有德行仁泽,我欲以大周长公主的身份拥立靖王之子为新君,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昭武将军与公主殿下是想要拥立靖王遗孤为新君。”谢神筠在这时微微叹息一声,道,“难怪。” 从前的诸多疑点便统统有了解释。 “靖王之子乃是大周正统,阖该继位大统。”宣盈盈道。 “谁能证明宣世子当真是靖王之子?”谢神筠缓缓道,此刻威压强势地压制住了群臣,“靖王夫妇早已作古,死无对证。再来,就算当初沈决当真抱走了靖王遗孤,谁又能证明宣蓝蓝就是那个孩子?万一靖王遗孤早已夭折,而沈决又以弃婴代之,诸位宰相难道也要奉他为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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