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目,像是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喃喃道:“都是我做的,没有旁人。” —— 谢道成根本没有慌乱,御史台会同大理寺查抄谢府,没有找到任何证据。 他被停职在家,绯红圆领袍仍旧穿戴整齐,横在深树秋檐掩映下的窗棂中,似一笔鲜红淋漓的朱批霞色。 谢道成写得一手端正圆融的颜体,最喜欢的却是狂放不羁的狂草。他没有旁的爱好,闲暇下来时就在书房练字。 “老爷,大理寺的人来了。”侍从急匆匆地入门来禀,“说是曲江池苑的案子有了进展,请郡主去一趟。” “曲江池的案子?”谢道成一顿。 这案子卡在了两名死者是如何遇害的问题上,大理寺查不下去,只能翻来覆去地审,又遇上了谢道成被弹劾,他原本以为这案子该被沉下去了,没想到现在又落在了谢神筠头上。 三法司没有在谢道成身上讨到好处,便只能在谢神筠身上下功夫,这都是冲着他们父女来的刀。 “阿暮今日在家?” 书房里伺候笔墨的侍从道:“三娘子在守拙园教几位娘子读书呢。” 谢神筠在府中行三,府里伺候的下人叫惯了三娘子。 谢道成淡淡道:“去请她过来。” “是。” 侍从领命出去,绕过回廊水榭,到了谢府的抱拙园。 抱拙园的学堂掩在一片浓密树影之中,枝上歇三两鸟雀,在人走过时受惊飞起,一阵扑棱棱的翅膀煽动之后又迅速沉寂下去。 学堂里传来一道清淡的嗓音,夹杂着府上几个小娘子稚弱的疑问。 这几日因着一连出了谢神筠和谢道成的案子,府中气氛压抑,连带着几位姑娘脸上也没有笑模样,在这里却是一派和乐。 侍从停在阶下,恭敬道:“三娘子,老爷请您过去。” 他垂着眼,不敢往上面看。 临竹一道纤细挺拔的背影,投落在地上的阴影也像竹,清瘦坚韧。 “我知道了。”谢神筠道。 最小的六娘子只有七岁,问:“三姐姐要走了吗?” 谢神筠惯来清冷淡漠,对着小孩子时却会多上几分耐心。 “嗯。”谢神筠对她们笑了笑,让堂中的几个小娘子临摹字帖,她回来要检查,这才跟着侍从去了谢道成的朝露堂。 待到了朝露堂,侍从禀报之后便请谢神筠进去,谢道成原本坐在椅上,看见谢神筠提裙进来却有一瞬想起她刚进谢府那天。 从谢神筠踏入谢府的第一天,谢道成就知道,她生了一身反骨。 “娘娘的意思是妙宜这个名字从今以后就不要再用了,”谢道成道,“你既成了我谢氏的娘子,便要另择一个名字,自今日起,你就叫——” “我不要。”年幼的谢神筠打断他的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冷又倔。 屋中静了片刻,谢道成平静地说:“跪下。” “我不跪。” 谢道成:“由不得你不跪。” 他眼风一扫,左右的仆婢迟疑一瞬,就按着谢神筠跪了下去。 谢道成仍是端坐在桌后,朝服整齐端肃:“记住,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跪,你不肯跪,自有人会压着你跪。” “第二件事,”谢道成道,“你现在没有在我面前说不的资格。” “阿耶。”谢神筠停在桌前。 “大理寺的人要见你,为曲江池的案子。”谢道成并不担心。 大理寺还肯着人来请,就证明他们不是找到了能将谢神筠定罪的证据,否则来的就该是官差禁卫了。 谢神筠神色如常,道:“我知道了。” 谢道成写完最后一笔,将笔墨搁在桌上晾干,手边已搁了一沓写好的字帖。 “清者自清。”谢道成从桌后起身,“无需担心,去吧。” —— 大理寺这几日都在审工部的账目,但没有进展。曲江池的案子却有了发现,严向江命刑狱官一日三次地将那些幻术师审过,终于在今□□得其中一个人开口。 说是见过那日有个女人来找过死掉的那个傀儡师。 刑狱官心里一个激灵,率先想到的却是谢神筠。他不敢耽搁,让人照着幻术师的口述将那个女人画了下来,幻术师说的颠三倒四,只记得那女子极年轻貌美,穿一条茜草色罗裙,款式十分特别,很是少见。 待那人穿的衣裙落在纸上一看,却是宫中的款式。 “你确定那女子穿的衣服是这样的?”严向江问。 内廷女官常行走于六部之中,严向江对她们的服饰并不陌生。女官服饰皆为常制,多为朱红丹砂两色,夏季则水绿青玉之色居多,这画上的茜草色宫装倒有些像普通宫人的服饰。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没显露分毫,盯着人将画中女子的容貌画出来,修改至幻术师说有八九分相似才停,随后立即让人拿着画像去寻人。 不多时,便在苑内监寻到了画上女子。 此女名叫青葵,原是天子做赵王时身边的贴身宫人,后来因为犯了错,先是被打发到了花房侍弄花草,后来又被调去了苑内监。 “郡主可对这人还有印象?”刑狱官领着谢神筠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谢神筠似乎细想了片刻,停顿少顷,才道:“并无什么印象了。” 愈往里走愈靠近刑房,阴冷潮湿之气盖住了暑热,刑狱官额间淌了汗,道:“她不肯招认,却也说不清楚她一个苑内监的宫人为何会在那日出现在曲江池附近,还同操纵傀儡戏的幻术师有联系。” 谢神筠闻言瞧不出喜怒,却叫刑狱官悬了一颗心,担心惹她不快。 “下官查过当日随圣驾出行的宫人名单,名单上并无此人的名字,又查了出宫的名单,发现她是同尚仪局的陈司宾一道出宫,陈司宾那日是为御前的女官送东西,其后便一直留在摘星楼服侍,至于到底是不是合谋杀人,这便不得而知了。” 那叫青葵的宫人被关在牢里,谢神筠没让人开门,隔着铁栅栏看她。她应是受过刑,面覆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刑狱官叫人把陈司宾也带上来,陈司宾难掩惶恐,但也算是镇定,道:“郡主,我对此事当真全不知情,那日是她求了我,说在宫外的母亲重病,想在死前再见她一面,我看她实在可怜,就带她出去了。” 刑狱官早将青葵和陈司宾的背景都查了个底朝天,当即便道:“她母亲十来年前就病死了,家里就剩了她一个,她母亲死前担心幼女在自己去后无人照料,于是托了人把她送进宫里。” 陈司宾如遭雷击,当即看向牢中的青葵,恨声道:“你骗我!我知你母亲病重还好心送了你银子,没想到你竟然骗我……” 六局女官自有自己的傲气,她方才被拉进狱中时都没有失态,却在此时难掩泪花。她们都是苦命人,因此遇事都是互相照料扶持,没想到自己一时心软却招来了一场滔天祸事。 但陈司宾很快擦掉了泪痕,转头坚定道:“郡主,我曾经见她可怜帮过她许多,因此也知道一些事。她曾在陛下身边服侍十余年,但因一时在郡主面前失言被您贬斥,她曾提过一次,隐有不满,但是被我们劝下了,我当时以为她自己或许想通了……” 她咽下未尽之言,没想到青葵或许因此一直怀恨在心。 “我想起来了,”谢神筠端正坐在对面,看了片刻,道,“你曾经在陛下身边服侍过。” 方才她在刑狱官面前说“没有印象”是假话,谢神筠过目不忘,尤其是青葵曾在李璨身边多年,是颇得他信重的大宫人。 谢神筠甚至还记得青葵是因何被她贬斥的,是孤山寺刺杀后,谢神筠在宫中养伤,发现李璨似乎对这个身边的大宫人有些不满,便让人把她送走了。 青葵垂着头,发丝覆面,哽咽道:“我那日的确是骗了陈司宾,我其实是听说陛下和郡主要在曲江池观七夕灯会,因此想去求一求郡主,求您让我回陛下身边服侍,至于什么傀儡戏幻术师我全不知情。” 她哭得凄惨,扑上来抓住铁栏:“奴婢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人?郡主,您应该是知道的,那日我求到您面前来,您却因为同人发生了冲突而烦闷,因此不肯答应我,还厉声呵斥我离开,郡主,您不记得了吗?求您救救我,我——” 青葵以额撞着铁栅栏,瞬息之间便血流满面,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刑狱官立刻道:“快叫医官来!” 谢神筠轻轻捏住了袖边的青葵花纹,眼底骤冷。 她在说谎。那日谢神筠根本没见过她。 但是只要青葵说来求过她,谢神筠的嫌疑就更大了。 更何况她最后说的那两句意味不明的话,青葵可以是因为怀恨在心杀人嫁祸,也可以是因为……谢神筠杀了人,再指使她去抛尸。 医官来得很快,青葵额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一直昏迷不醒。 “此案还有蹊跷之处。”谢神筠看着铁栅栏上被青葵撞出来的血,道,“青葵确实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曾习过武,若说她杀了柳夫人还有几分可能,但要同时悄无声息地杀了谢兆灵这样的青壮男子却是不太可能了。” 青葵只是个被抛出来的卒子,她最后那两句话根本还没说完,便故意撞柱断在那里。她醒过来之后的供词能影响整件案子的走向。 她是被扔给谢神筠的投名状,要不要接就全看谢神筠的反应。 “是,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她背后应当还有同谋或是帮凶。”刑狱官也听到了青葵昏过去之前的那番话,或许也起了怀疑,但在谢神筠面前滴水不漏,“等她醒了,便让人继续审问,如有结果再通知郡主。” 谢神筠出了大理寺,此刻天色已晚,马车绕过朱雀大街时看见天际有无数明灯飞起,如星海流淌坠落,她才想起今日是中元节。 她下了马车,今夜地官赦罪,城中繁华热闹,路边摆了许多卖各色花灯河灯还有香烛纸钱的铺子,谢神筠随意挑了一家,选起铺面上的水灯来。 背后忽地有人搭肩,谢神筠一阵恶寒,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寒光一闪,来人已经捏住了飞过去的刀刃,诧异道:“你还真怕鬼啊?” “沈疏远,”谢神筠忍了忍,看似心平气和道,“你过来。” 谢神筠保证不打死他。
第65章 沈霜野身后同样戴着面具的况春泉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感觉到了杀气。 “怕鬼还敢在中元节出门?不怕他们缠上你?”沈霜野没有摘面具,声音闷在青铜面具之后,显得有些沉闷。 “别的孤魂野鬼我没有看到,眼前的恶鬼倒有一只。”谢神筠慢条斯理道,转头重新挑起了摊上的元宝纸钱,不忘刺上一刺,“喜欢什么自己挑,多给你烧点纸钱,好叫你们这些魑魅魍魉离我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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