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压住,脸颊贴地,讲话都有些支吾:“郡郡郡主我只是在疏通池塘!” 一截白色裙摆停在面前,宣榕声线温和,瞧不出喜怒:“大半夜疏通池塘,还是废弃的萧宅?” 章平还想说什么,就听到宣榕叹了口气:“还是说,你们在找那个?” 宣榕抬手一指,池塘上,容渡踩着衰荷败草而过,用长刀拨开一处的淤泥,淤泥下,掩藏了九年的白骨,犹如枯树枝头的白雪,落在了九年后的人间。 章平的余光里,那截骨头白得刺眼。 章平沉默了。 宣榕也和他一起沉默良久,方才轻道:“这九年偷来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京中要么是心眼比筛子还多的权贵后嗣,要么是脚踏实地考出明堂的文官,没有真本事,过得会很痛苦。否则你也不至于又回到陇西。” 许久后,章平才道:“……郡主能不能放我一马,此后任凭差遣。”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还有,我夫人娘家官至大理寺卿,您这几年不是很想推行律法吗,他们定当鼎力支持……” “不能。”宣榕话声依旧温和,也依旧不辩情绪,“你有妻子,章平也有。我不能让章平,真正的章平,他妻子的九年等待,千里寻夫,成为一个笑话。” 九年啊,足够少年成人,足够婴儿坠地,足够春风吹开九次桃李,雪落覆上九回人间。 人生能有多少个九年? 章平痉挛着,咬牙切齿道:“为了一介仆妇,放弃一方权势,真的值得吗郡主!!!” 宣榕静静看着他,看出了他色厉内荏的恐惧。 心想,真是奇怪。他们当年肆意草菅人命,仗着权势沆瀣一气的时候—— 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也会面临这种恐惧吗? 月光镀在宣榕身上,她垂着眸子,唇瓣轻启:“值得。” 章平露出个不酸不苦的笑:“您……终会、定会后悔的……” 自古阶级林立,谁不是为他所处的立场发声? 宣榕笑了笑:“那且看看。” * 为了让宋桑母子俩睡一个最后的好觉。 宣榕终归没有在今夜叫醒他们。 只是让昔咏暂时收监陇西兵权,把章平看住。 而夜色深深,今夜注定有人煎熬。 耶律尧同样睡不着,但不像章平是因为又怕又焦虑——他这纯属陈年痼疾。 蛊要用毒来养,最开始是一个月发作一次,后来半月,再后来十天,到如今,每五天都会是一场煎熬。 他靠坐在驿舍榻上,隐有冷汗从额间自下颚滚落,喉结滚了滚,沉默着抬手,摸了摸将下巴搁在榻边的雪狼的头,声音很轻:“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望呜咽了一嗓子。 月光从窗斜照,照在它和主人身上,榻边那柄弯刀上珠玉闪烁。 “她是不是很好?肯把你都留下来。” 阿望哽了哽,它似乎坚持认为它厉害能干,不懂自己为何会被嫌弃。 便又低声嗷了一嗓子,像是询问。 但耶律尧没再开口。 他静默地看着,铺散在身上的月光。 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的好是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好。 不居功不邀功,但不经意间恩赐四方,就像无光暗夜里的月。 宣榕显然是的——她待万物皆如是。 怕阿望会伤人是个粗陋的借口。 肯留下这只极为显眼的雪狼,真正原因是她最后一句话。 他确实放心不下它。 * 翌日,宣榕醒得早。 临摹了页字,不太用心地读了几页书,琢磨着怎么尽可能不伤人地和宋桑交代此事。 这时,她的窗户被扣了扣。 窗户是起来后半阖的,她还以为是随从有事禀报,抬头问道:“何事?” 一只雪狼探出了头。 不仅是它。在它脑袋上,立着威风凛凛的追虹。 再在玄鹰的翅膀脖颈间,竹叶青左看右看。 像是层层往上的叠叠乐。 见到宣榕,阿望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大大的傻笑。 宣榕:“……” 原来是这种闹腾吗?
第15章 刺青 宣榕不知道雪狼是否有自己的狼群,但耶律尧养的这群猛禽里,它显然是个头子—— 看到她走过来,阿望嗷呜了一声。 追虹便将头后扭,从阿望背上衔起一枝尚带晨露的桂花。 放在了窗棂。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甚至都看不出它们不是一类猛兽! 宣榕:“…………” 她沉默片刻,终是没忍住笑了起来,拾起花道:“谢谢你们的花。有用早膳吗?” 三只叠在一起,歪着头看她。 宣榕换了个说法:“早上有吃东西吗?” 这次阿望应是听懂了,呜呜地摇了摇头。 宣榕便道:“可以去找那位穿着靛青衣服,佩着长直刀,话少一点的侍卫哥哥,让他给你们准备吃的。” 容渡话少心细,生活琐事、银两开支都是他来操持。 说着,她将手中书和花都暂搁一旁,扯张纸,提笔写了“顾其食饲”四字,叠了两叠,走到窗前,正愁着给哪一只比较好,阿望就自告奋勇地仰起头,小心翼翼叼过纸页一角。 然后又低低嗷呜了声,兴高采烈带着同伴走了。 宣榕看那雪白的影子欢快跑下楼,才找了个白玉瓷瓶,舀水,将桂枝插了进去。 满室芬芳。 * 宣榕是午时左右,去找宋桑的。 人在晚间易情绪起伏,她很少在日落后与人议事。 更何况,遇到悲伤事,看阳光明媚,也比见满园昏暗要好吧? 她是这样想的。 但看到在眼前嚎啕大哭的女子,宣榕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邱明大师说她性子柔善敏感,在红尘里滚滚,多看些生老病死,把心磨得粗粝些,会有好处。 可真正感同身受时,会发现,原来很多痛楚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湮没。 反而愈刻愈深,在重见天 日时达到顶峰。 宋桑哭了很久,方才哽咽道:“民妇多谢昭平郡主为我夫君,沉冤昭雪。” 宣榕顿了顿:“你为何认为我是昭平郡主?” 宋桑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郡主额间有朱砂痣,形似观音。所以,近几年来京中观音妆风靡一时,也流传出京,民妇家乡里还会给女童点朱砂以示祈福……” 她低下头:“喜欢观音妆的女郎多,本来没敢往那方向想,可是,这世上,恐怕很少有贵人,肯愿意停下脚步,听我这么一个滑稽的女人……胡说八道吧……” 宣榕轻轻道:“不滑稽,也没有胡说八道。这一路,你都做得很好。” 她语气温和包容,这让宋桑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忽然跪地道: “郡主,这一桩旧事让您费心,无以为报,唯有我这孩子还算机敏,就算不能跟在您身边,能跟着任何一位大人,为您鞍前马后做点事……” 宣榕哭笑不得打断她:“好好一个孩子,送来当仆从做什么?他可以去望都,入个学堂,像他父亲一样走仕途。” 宋桑愣了愣:“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宣榕将她扶起,实话实说,“蜀中偏僻阻塞,历来不适合读书人,你夫君能中举,已是聪敏勤恳,家风如此,孩子也不会差。” 她很认真注视着宋桑:“但是宋夫人,你只想着送孩子远走高飞,没想过自己离开蜀中吗?” 宋桑怔住了。 宣榕很温和地点破她:“蜀锦制式复杂,你能凭借织布供养一家人,说明心灵手巧;九年未忘夫郎,远上千里寻他,说明你有担当和胆识。你这样一个人,可以在任何地方都过得很好,你为什么不去望都闯一闯——带上你的儿子呢?” 宋桑活了三十二年,不是没听过人夸她。 但都是说她侍奉姑婆尽心,说她家务干得勤快。 她一直以为自己懦弱无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属于男人的“胆识”二字,会落到自己头上。 宋桑喃喃道:“去望都……带上阿宝吗?” 是带上儿子,不是儿子带上她。 宣榕想了想,补了句:“若是家里还有老人,也可带上他们,行程诸事不用担心,我帮你安排妥当。” 宋桑语无伦次起来:“民妇……民妇……” 宣榕便安抚地拍了拍她手:“不必急着给我答复,回蜀中了再做决定都行。不过夫人,我确实还有一件事问你。” 见宣榕正色,宋桑也不由得紧张道:“您说!” 像是斟词酌句,宣榕缓缓道:“那日,夫人为何会跑到驿舍来找章平呢?他不在这住,也不在这办公。只有我在这里。” 宋桑懂了她画外音,瞪大眼睛道:“可民妇当时真的不知道!是在城外,听见有人叫卖烧饼,他卖得实在便宜,一文钱就三个,民妇就在他的摊贩前吃了饼,不知怎么,聊到了郡守,他就给我指了这个方向。” 宋桑生怕宣榕怀疑她,又要跪地:“苍天在上,民妇可以发誓,今日才猜出您身份!!!” 宣榕无奈按了按侧额,止住她起身:“说来也不怕宋夫人笑话,昨日,府上兵卫已把你家中情况调查清楚,飞鸽传书来了。我现在连你家几棵柳树都知道,又怎会不知道夫人深浅?坐吧。” 宋桑这才安心,问道:“可是那烧饼郎有问题?我只记得他生得高大,样貌很普通,六天过去,估计也找不到了。” 宣榕意外看了宋桑一眼。 这位宋夫人,倒是比她原想得还要机敏几分。 宣榕摆摆手道:“无事,我就问问。您这几日先歇息,您夫君尸骨已收敛在义庄,右手指骨确实有断痕,身量也对得上,应该无误,等您歇息好了再去看他。” 等宋桑千恩万谢走了,宣榕才走到临街的窗前。 窗外,正午秋阳正浓,树影婆娑,她立了片刻,问向一直侍立的昔咏:“昔大人,你觉得如何?” 昔咏实话实说:“确实不对劲。” 宣榕淡淡道:“也不知哪位手伸这么长,九年前旧案也能做文章。” 别看她能轻描淡写处置此事,那是因为她身后权势滔天。 但凡换个对“章平”不喜的对手,都做不到如此迅猛来治他。 换句话说…… 昔咏抱着剑,沉吟道:“感觉有人在利用您?” “就算有人把我拿刀使,我认。”宣榕一字一句道,“我不可能坐视不管。” 她向长街望去,街道上,来往车辆行人川流不息,有孩童拎着纸鸢,呼朋唤友蹦蹦跳跳,异域的商人牵着骆驼,满载货物走过,驼铃叮当。 太平盛世不过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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