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遗憾。”顾弛像是自言自语,“若非时辰不够,我还能再和她说道一会儿,你说,他们会反目成仇吗?” 昭狱死寂,没有人出声。一栅之隔,他的亲生女儿也不敢开口。 唯有那位自长阶下来的人脚步一顿,轻哂开口:“反正你肯定看不到这么一天。给过你机会了,现成替罪羊就在你面前,你不用,又能怪谁呢,老师。” 顾弛似是惊讶:“没想到还能从你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了不得。你当年都没这么叫过我。” 昭狱深埋地底,只有一条甬道,通入黑暗。这里常年审讯关押,血迹在地上洇开沉凝,到处都是腐朽潮湿的味道。 墙上的烛火平时都是熄灭的,只有来人讯问,才会纡尊降贵地燃起。 关押在此的人,都有种身处黑沉地狱的感觉。 而秉烛走来的青年,却比这里的人更像是来自地狱。 他眉骨萦着冷意,反唇相讥:“那你觉得,你如今还配得上这两个字吗?” 顾弛没答,反而大笑开来,笑够了,才道:“不用激我,耶律尧。我早就没想当帝师了。当个小人,当个死人也挺好的。”说到这里,他忽然问道:“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个鬼东西?烈火涤经脉,看来你这四五年,过得倒是比我还要生不如死呢。” 耶律尧道:“不敢。我现在倒是觉得,活着挺有盼头的。” 隔着铁牢栅栏,顾弛盘腿坐在枯草之上,仿佛还是八九年前临堂开讲,他高坐杏坛,典籍故事信手拈来,包罗万象。底下学生孺慕聆听。 顾弛饶有兴致地眯了眯眸:“哦?是吗。琉璃净火蛊控人起码数天,醒来不记得发生何事,但你控我杀死褚后,我却记忆犹新。也没有任何不适头痛——这是蛊虫入身的第几年呢?你再用此招数,就不是你控制别人,而是毒蛊彻底控制你了。” 耶律尧抬指按在颈上,仿佛在警告因此兴奋地蛊虫,淡淡道:“说的不错。” 他若还想活下去,确实不能再用此招了。 两边都难激怒对方,顾弛冷哼一声:“你来干什么?长公主还是首辅让你来的?我……” “太子殿下让我来的。”耶律尧懒懒答道,他晃了晃指尖,那串铜钥折射出冷泽的光,“他让我把顾楠带出去。别人不方便,刚好我是外人,比较方便。反正坏事总得有人背锅,不是么?” 顾弛脸色一沉:“他想干什么?!” 耶律尧笑了笑:“我哪知道。但事已至此,总不能还是好好许你女儿东宫妃位,一世尊荣吧?没看到婚仪都毁成什么样了?他从小要面子的一个人,这次脸往哪搁?” 顾楠始终没有吭声,小心翼翼地抱膝蜷在角落。 顾弛脸色却更冷了:“让他滚!!” 耶律尧漫不经心道:“我会转告的。但到时候太子会不会更勃然大怒,我就不保证了。” 说着,他手持烛火,单手开了另一侧的监狱牢门。 火光照得他侧脸影绰不定,本该昳丽的容貌平添戾气。 像是地狱里爬出的妖鬼。 顾楠不等他近身,下意识尖叫起来:“啊!别碰我!不!我不要出去!我不想见到他!!!” 顾弛反应比她还大:“顾楠!撞墙,听到没有!撞你右边的墙!你想去受人磋磨吗?!” 顾楠一愣,可下一刻,耶律尧已然走到她身前,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单是伸手罩住她头顶一按,她起身奔逃的力气就散了九成。 绝望感瞬间袭遍全身。这时,她看到了悬于来人腰间的一把横匕。 于是立刻不假思索地拔出,直往胸腹捅去。 耶律尧似是想要阻止,猛然弯腰,不顾左手烛火落地。 火光熄灭。 但看上去似乎还是晚了一步。噗嗤一声,是刀刃入肉的声音。 紧接着,一室死寂。 顾弛在另一边惊疑不定,呼号开口:“顾楠?!说话!顾楠!” 没有应答。倒是耶律尧轻笑了一声,在滴答的血滴声和血腥味里,他这低沉的嗓音让顾弛一震:“好像脖上没有脉搏了呢。如舒公,你听听,对吗?” 顾弛武功本就顶尖,自然清楚,隔壁确实只剩了一个人的呼吸。 不是顾楠的。 想让女儿一死了之的是他。如今,失魂落魄的也是他。 耶律尧仿佛能透过黑暗,看清他的神色,嘲讽道:“不是你让她去死的吗?有什么好难受的。前几天是谁说还不如养一只狗的。你把她逼死,不就能成全你的不屑洒脱吗?” 顾弛内心犹如烟烧火燎,一时失神,居然没说出话来。 而耶律尧直起身,转身离去。 随着他离开,是噗通倒地的声音。 似是被扶住脖颈探脉的顾楠,因为无力支撑,颓然倒地。 紧接着,耶律尧的脚步也走远了。 四处黑暗,侵蚀入骨。 顾弛觉得很冷。在终南山的陵墓里,久年多雨潮湿,爬虫黏腻逡巡,都没有过的寒冷。 他忽然很茫然地想:他到底在干什么?他终于连仅有的女儿都要失去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很细微的一声抽气响起:“爹……” 极为虚弱的声音,像是从失血的昏迷里醒来。顾弛立刻惊醒回神,狂奔过来,隔着栅栏,几乎要把脸塞进缝隙里,他焦急道:“你现在怎么样?” 没有动静了。 但微弱的呼吸却像潺潺流水。有什么再次活了过来。 顾弛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好,你先不要说话,不用说话,听我说。玄武定这门功夫,你还记得吗?不记得也不要紧,我和你再说一遍。内气自经脉向上,贯穿四肢……” 玄武定就是让他在墓穴中挨过四年的功法。 入息如钟,整个人能陷入缓慢的境地,伤口血停,再徐徐修复。岁月光阴都像是暂缓,与世隔离。 据说,有先人曾用此法,在终南山入定,再一睁眼,就是百年之后—— “顾楠!你听到了吗?!说话!”顾弛一边说,一边仔细听着隔壁那时而有,时而无得呼吸声,心急如焚,“好好好,说不出来就算了,你不能睡过去,听到没有?用我教你的……” 这时,忽然有人似是叹道:“确实是顶尖功法,怪不得你无水无食,撑了四年。就像睡了一觉,也没有如何消减。” 顾弛勃然变色:“你没走?!” 近在咫尺的甬道里,多出了一道呼吸。像是突兀出现,又像是一直没有离开。紧接着,火匣燃起焰火,耶律尧不紧不慢地点燃墙上火把。 然后,从怀中掏出纱布,边慢条斯理地缠着手上伤口,边道:“上去了,又下来了。” 顾弛再猛然扭头,看向顾楠。她身上完好无损,没有伤口。只是衣摆上沾了点落下的血。倒在地上,呼吸不顺,不像是有生命危险,倒像只是被某个学艺不精的人点了穴道。 饶是顾弛再经历大风大浪,心已麻木,此刻却还是被他这一招接一招,攻心上火,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你——!!!你算计的!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不是太子让你来的对吧?” 耶律尧答道:“给宣大人递了信,得他首肯进来的。” 顾弛被气得躬身按地,喘息不止:“你……原来你是想要玄武定的功法……怎么,你当睡上个三五年,就能有救了吗?你这个……你这个疯子——” “我。”耶律尧简单处理好伤口,一脚踩在铁栅横栏上,手肘虚搭膝上,微微倾身,隔着狱门看向顾弛,竟然露出个笑来,“我从前几天到现在,心情都很不好。你最好闭嘴,否则我不介意让你更难受。至 于顾楠么……” 耶律尧瞥了顾楠一眼,淡淡道:“她会救你。” 他没有提顾弛的结局。 因为谁都知道,事已至此,等待顾弛的只有一死。 出了昭狱,阳光极盛。 耶律尧慵懒地微眯眸子,像是被太阳晒得有点困意。 温符那边没有常用药物,他本来想去药馆买点膏药,但又嫌麻烦,便吹了声口哨,盘旋在附近的追虹应声而落,在他护腕上温驯敛翅。 耶律尧便给它塞了块银子,让它去药店跑一趟。 一个人径直去了郊外的荒野。这边是昔年的乱葬岗,如今整治,倒有一些普通人家来埋葬。再远处,甚至还有几家学堂,和一处济慈堂。 耶律尧一路七拐八绕,走到某处坟前,盘腿坐下,端详着碑上文字。 树影婆娑,细碎阳光斑驳落下。 这处孤坟目前还没有入棺,也没有填土。 本来做好的一些东西,好像都暂时派不上用场了。 耶律尧罕见地出了会神,浓睫垂落,想了想,将一个包裹严实的盒匣埋了进去。 翌日,按照约定,他来到桃花里,想和温符敲定何时出发前往鬼谷。 刚一进楼,却发现雪狼在花丛里撒欢,玩得不亦乐乎,浑身上下黏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瓣。 是阿望。 阿望见到他,想扑,被耶律尧用手别开:“你怎么在这……?” 他意识到什么,若有所感地侧眸看去,果然,看到二楼临栏处,少女正捧了一杯茶,坐在窗前微微出神。
第74章 发现(增补) 花店木叶葱茏, 花枝横斜。 宣榕坐在藤蔓之下,侧眸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 这几日京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如舒公必是死罪, 但皇后枉顾国法,挟势杀臣也是事实, 废后旨意欲发不发, 各方都在斡旋。就连卧病在床的谢旻, 也在召集东宫属臣商议。 但昨天, 他抽空命人送来了一册竹简。 宣榕当时伸手一握,竹简差点没碎。这种古物即使保存再好,也耐不住年岁泛黄腐朽。她赶紧捧起, 问道:“这是什么?” 跑腿的随侍垂首敛眸:“殿下说您一看便知。” 宣榕展开。这是一卷至少百年的竹简,似是因为常年翻看, 绳索磨断过, 重串了新的麻绳, 背页的某一条竹简上,用墨水写着: 乾泰三年五月赠太子殿下。 字迹稚嫩, 一笔一画。 她也有这么一卷,不过写的是“赠郡主”—— 顾楠的字迹。 宣榕又问:“阿旻可还有说什么?” 随侍恭敬地道:“殿下说顺势而为, 顺其自然, 您万万不用为难。” 宣榕轻叹了口气, 懂了谢旻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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