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扶危顿了顿,说道:“枉死城的鬼吏,着红衣。” 鱼扶危走后,计青阳又来了,他也是听到崔旭的死讯,担心李楹,连夜赶来了长安,和鱼扶危一样,他听到李楹要去落雁岭时,先是惊愕,然后就是伤怀和沉默,他走之前,也和李楹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他说,他之所以从百骑司的一条恶犬,成为行侠仗义的游侠,其实是因为李楹对他说的一句话。 李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她对他说过什么话,当她问计青阳时,计青阳又不肯说了,反而道:“其实当年公主死后,某为了替公主报仇,去行刺过先帝。” 李楹愕然,计青阳道:“先帝身边守卫森严,某自然是力战被擒,但先帝讯问某后,并没有杀某,反而放了某,相反他自己,因为内疚,十年不到就早逝了。” 他并没有解释太昌帝讯问了他何事,也没有解释太昌帝为何内疚到早逝,而是和鱼扶危一样,祝李楹路途顺利。 鱼扶危和计青阳的话,李楹虽然疑惑,但是她心中已经被失去崔珣的痛楚占满,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他们的话,她穿着素白衣裳,带着那箱草蚂蚱,乘着步辇,踏上了前往落雁岭的道路。 纸人轿夫只能在夜间行路,李楹一路上,只是怔怔望着那箱草蚂蚱出神,长时间的赶路,让她的神魂也愈发虚弱,等到了落雁岭的时候,她裹着雪白狐裘,强撑着身子,从步辇,迈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落雁岭,见到这个改变崔珣一生命运的地方,北方的冬日一片萧索,岭中的草木都被一层薄薄霜雪覆盖,枝头稀疏地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李楹踩着霜雪,一路向前,便看到了大片的天威军坟冢。 崔珣攻下丰州后,落雁岭也重新归大周所有,散落六年的天威军尸骸总算可以入土为安,只是尸骸过了六年,全部都化成了白骨,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何十三率人一块又一块地捡起那些尸骨,埋在了一起,包括他被乱箭射杀的阿兄何九,尸骨也被他找到,移葬到了落雁岭。 一个又一个连绵的坟冢前方,密密麻麻竖着刻着人名的墓碑,寒鸦声声中,李楹满怀敬意地跪下,以大周公主的身份,郑重叩了一首,感谢这五万忠烈不顾生死,用自己的生命,守卫这片国土。 她起身后,穿过这些墓碑,最终来到了一处新坟旁。 这座坟新垒起不久,拱起的黄土前,墓碑简简单单刻着“崔珣”两个字,纸人轿夫将那箱草蚂蚱抬了过来,然后就拱手离去,荒落的新坟前,顿时只剩下李楹一人。 月光如洗,洒落在薄雪之上,夜空又飘起了晶莹雪花,一片雪花缓缓飘落,停留在李楹的睫毛之上,化成些许细碎晶莹,李楹缓缓跪坐在墓碑之前,她用双手轻轻抚摸着刻着崔珣名字 的墓碑,就如同抚摸他略带冰凉的脸庞一样,她眼中渐渐泛起泪光,然后低下头,吻向墓碑上的名字。 她道:“十七郎,我来看你了。” 她睫毛上凝满晶莹,她喃喃说着:“你真是一个大骗子,你明明说好会尽一切努力,回到长安的,但是你却让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真的很生气。” “不过,我以前答应过你,只要你编一千只草蚂蚱,我就不生你气,我没想到你真的编了一千只,所以,我只能不生你气了。” 木箱箱盖被打开,绿色鬼火变成荧光,洒落在草蚂蚱之上,一千只草蚂蚱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扑腾着翅膀,往空中飞去,然后一个个又燃起了赤色火团,似闪闪发光的流星,伴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起缓缓落到了地上。 在这场盛大的流星焰火中,李楹轻轻抱住墓碑,侧脸依偎在冰凉的青石之上,就好像依偎在崔珣的怀中一般,她慢慢阖上眼,身躯在红色焰火中越来越淡,终至消失不见。 大周四万座佛寺,为永安公主祈福的长明灯在一夕之间同时熄灭,再也无法点燃。 蓬莱殿内的太后似乎感觉到什么,手中的镂空金香囊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而三十年前的凤阳阁,斜倚在榻上小憩的永安公主李楹,缓缓睁开了眼。
第160章 李楹茫然坐起。 她不是魂飞魄散了, 这是哪里? 当她环顾四周,看到桌案上无比熟悉的瑶琴时,她顿时怔愣, 这不是三十年前,她的瑶琴吗?还有这里, 怎么这么像她三十年前居住的凤阳阁? 侍女兰香恭谨进来, 递给她一封书信:“公主, 这是郑郎君的书信。” 兰香?她为何还如此年轻?还有郑郎君?郑筠? 郑筠虽是她的未婚夫, 但还没有成为驸马, 所以兰香等人都是唤他“郑郎君”。 凤阳阁、兰香、书信、郑筠, 李楹完全懵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愣愣看着兰香, 兰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她是不想收郑筠的书信,于是小心翼翼问着她:“公主,这书信,是不是给郑郎君送回去?” 她话音刚落,李楹忽从她手中抽过书信, 打开,快速看了起来。 这是约她今夜戌时, 去宫中荷花池相见的书信。 书信里, 郑筠说,和她有事相商。 对于这封想要她性命的书信, 李楹三十年来,每个字都记得十分清晰, 她看完后,大脑愈发浑噩。 兰香又试探喊了声:“公主?” 李楹没有回答, 兰香也不敢作声了,李楹虽然脾气温和,从不苛待宫婢,但到底是最受圣人宠爱的公主,因此凤阳阁中无人敢轻慢她,半晌后,李楹才怔怔抬眸,问兰香:“兰香,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兰香愈发疑惑,但还是恭恭敬敬答道:“禀公主,今日是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她命殒那日。 李楹愣了半晌,忽苦笑一声,她对兰香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兰香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宫室中,静谧的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片刻,李楹捏着薄薄的信纸,穿着重台履,恍惚走到瑶琴前,她跪坐下来,手指拨弄了下琴弦,耳边响起铮铮乐声,李楹手掌覆盖在瑶琴上,她喃喃说了声:“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鱼扶危和她说,枉死城的鬼吏,着红衣。 她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在地府两次抓她的鬼吏,都是着绿衣,反而鬼吏在长安抓盛云廷那一次,是着红衣。 所以,要抓她的,根本不是枉死城的鬼吏。 她思绪回到与阿史那迦去鬼判殿的场景,鬼判殿的鬼吏,才着绿衣。 要抓她的,是鬼判殿的鬼吏。 鬼判殿,是关押郭勤威魂魄的地方,也是关押自尽之人的地方。 她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庞,她是李楹,又不是李楹,她不是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永安公主李楹,而是历经三十年磨难,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见过民生凋敝,也见过国富民强的大周公主李楹。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苦涩笑了声:“原来,是我自己,杀了我自己。” 是三十年后的李楹,杀了三十年前的李楹。 手中捏着的郑筠信件已经飘落到了地上,铜镜中的明澈双眸,渐渐盛满了凄惶和痛苦。 眼前浮现在地府时,想起前世记忆的鱼扶危掐着她的脖子,愤怒地质问她:“你害了我郑家满门!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怪不得鱼扶危那般愤怒,那般想杀了她,因为太昌血案的始作俑者,其实是她。 是她害了郑家满门,害了太昌血案中的那些无辜之人,是她让长安城血流成河。 她算什么良善之人? 铺天盖地的内疚席卷而来,几乎让她不能呼吸,她曾经跟崔珣说,她一生中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要被困在又黑又冷的荷花池中,为什么不能去投胎转世?却原来,她做的坏事,造成的恶果,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做的要严重的多。 鬼判殿中,郭勤威曾说:“自杀之人,每逢戌、亥日,都要重现一次死前的痛苦,直到寿数尽的那日,才能得以解脱”,而她,或许是罪过太大,她不仅要一次次重复死前的痛苦,还要寿数尽的那日也不得解脱,她要被困在冰冷的荷花池中,一困就是三十年,无法投胎,无法转世,三十年后被崔珣所救,于他墓前,再回到三十年前,不断重复这个循环,永远都无法解脱。 这大概,就是秦广王对她的判决。 至于她为何能从三十年后,回到三十年前,许是她曾经拥有过佛顶舍利,而佛顶舍利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所以她可以回到过去,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她可以自己选择是生,还是死。 李楹茫然了。 她完全可以选择生,继续做她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在阿耶阿娘的庇佑下度过幸福的一生,不用经历一次又一次溺死的痛苦,不用困在冰冷黑暗的荷花池中,也不用经历那段肝肠寸断的爱情,更不用经历亲手酿成太昌血案的沉重负罪感,那负罪感太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压垮了。 她以手掩面,痛苦到快要无法呼吸,她是可以选择生存,可是,牛家村的村民呢,大周的百姓呢?没了新政,他们该如何生存? 难道还要让朱门永远是朱门,寒门永远是寒门吗? 难道要让如鲤儿和虎奴这般聪颖的孩子永远做田舍郎吗? 难道要让大周不能中兴,政事继续腐朽,让突厥趁虚而入,让大好山河都沦落于胡人铁蹄之下吗? 难道还要再重复一次五胡乱华的悲剧吗? 不,她不要这样。 她放下掩面的手掌,眼中盈满泪光,她已经下了决定。 酉时,李楹换上绿色半臂短襦和红白间色裙,梳好双鬟望仙髻,发髻插上金丝花簪,额上点上红色滴珠状花子,肩上披上薄纱披帛,这是她初见崔珣时的装扮。 她去了阿娘的寝宫,阿娘自从午后见过姨母后, 就罕见地动了怒,李楹知道,应是姨母又向她挑唆郑皇后的事,才让她气到连晚膳都没有用,李楹进去的时候,姜贵妃正倚在矮榻上,一副恹恹的样子,李楹也躺到榻上,默默伏在她的膝盖上。 姜贵妃抚摸着她的头发,见到爱女,她的心情都好多了,她笑道:“明月珠,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打扮不好吗?”李楹道:“打扮的漂亮一点,阿娘瞧着高兴,阿耶也瞧着高兴。” 姜贵妃点了点头,李楹就如儿时那般乖巧伏在她膝上,她道:“阿娘,我想睡一会。” 姜贵妃莞尔:“好。” 李楹闭上眼睛,似乎是沉沉睡去,但半晌后,她却似醒非醒说道:“阿娘,如果你日后,见到博陵崔氏,一个叫崔珣的郎君,无论遇到何事,求你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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