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内,有丝竹声传来,壮汉抬着步辇,身影径直穿过紧闭的大门,来到后宅庭院,只见庭院内,数名肤白貌美的胡姬穿着纱衣,酥胸半露,正浅笑盈盈,跳着胡旋舞,胡姬身旁一个俊秀青年盘腿坐于地上,摇头晃脑击着大鼓,为她们伴奏。 胡姬们跳到兴起,一个腰肢柔软的胡姬旋转着脚尖舞到俊秀青年身边,她伸出纤纤玉手,媚眼如丝,似是邀请青年与她们共舞,青年哈哈大笑一声,伸手握住胡姬的柔荑,加入胡姬中间,与她们共舞起来。 场面一时间变的热闹轻佻,青年本挽着胡姬胳膊跳着胡旋舞,忽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停下跳舞的脚步,胡姬不解:“郎主为何停下?” 青年望着前方:“买卖来了。” 胡姬们疑惑的左瞧右看,也没看到半个人影,一个胡姬不满嘟嘴:“郎主莫非是不想和奴等共舞,才编出这话来诓奴等。” 青年对她暧昧一笑,顺手拧了把胡姬丰满的臀部:“做买卖才能养你们,乖,下去吧。” 胡姬们不满,但也不敢违拗青年,只得怏怏下去,她们走的时候,还又回看了一下庭院。 明明就,什么都没有啊! 但青年却望着面前步辇顶部轻轻摇荡的硕大珍珠,啧了声:“看来还是笔大买卖。” 他瞧了瞧被轻纱覆盖的严严实实的步辇,然后,随意瞟了眼抬着步辇的六个脸色白的跟纸一样的壮汉,道:“既是求某办事,何必藏头露尾?” 壮汉们将轿子轻轻放到地上,他们腰似乎是直的,弯都弯不下来,侧面身子也薄的和纸一般,几人对轿内之人恭敬拱了拱手,然后便脚不沾地的飘走了。 青年嗤笑一声:“原来是纸人。” 他探究般的观察着步辇,忽然一阵风吹过,青年被风吹的迷了眼,他皱起眉头,举起衣袖遮挡,等到风变小了些才放下衣袖,他看到步辇四周的宝相花白色轻纱被微风吹的飘拂起来,轻纱纷飞轻扬,露出步辇内正襟端坐着的少女。 少女梳着双鬟望仙髻,蛾眉皓齿,清雅秀丽,端庄娴静,正如轻纱上绣着的宝相花,青年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等回过神来,他才喃喃道:“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这笔买卖,值了,值了~” 青年的话语,已经几近轻薄了,但李楹却并未生气,她从步辇起身,手中捧着一个锦盒,款款走到青年面前,客客气气道:“请问尊驾便是鱼扶危先生么?” “先生?”青年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他嗤笑了一声:“某只是一介商贾,大周最不入流的人物,当不起先生二字。” 李楹真心实意道:“先生虽是商贾,但能穿梭人鬼两界,为人排忧,为鬼解困,靠自己攒下这偌大的家业,为众多无家可归的胡女提供容身之处,自然担得起这先生二字。” “别给某戴高帽了。”鱼扶危晒笑,他上下端详着李楹:“瞧小娘子这穿着打扮,也不像个穷鬼,说吧,你是何人?” 李楹微微一笑:“我是永安公主,李楹。” 李楹话音刚落,鱼扶危已经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他喃喃道:“永安公主?是那个三十年前,坠水而亡,导致长安城血流成河的永安公主?” 他这话更有些失礼,李楹眸中划过一丝困窘,但她仍旧未动怒,只是轻声道:“是。” “听闻太后在大周四万座佛寺都燃了长明灯,为何公主还未转世?” 李楹笑了笑,不轻不重的回了句:“先生不是只做买卖么,没有必要打听的如此清楚吧?” 鱼扶危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失礼,他敲了敲自己的头,陪笑道:“是某多言了,公主勿怪,勿怪。” 李楹道:“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将阿娘烧给我的钱帛换成阳间的钱财,这桩买卖,不知先生可否相接?” “某做的就是阴阳互市的生意。”鱼扶危道:“自然可以接。” 这三十年,太后烧给李楹的钱财不计其数,李楹打开锦盒,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十根金铤,鱼扶危接过锦盒,他掂了掂金铤,金铤每根重一斤,色泽明亮,成色十足,上面还雕刻着“太昌二十年铤”字样,富丽华贵,鱼扶危道:“公主虽然身份高贵,但是做买卖,还是要按照某的规矩来,某换十根阴铤,要收一成的费用,换言之,还给公主的,是九根阳铤,公主若能接受,这桩买卖便成交了。” 李楹颔首:“就按先生的规矩来吧。” 鱼扶危于是收下锦盒,他道:“不过,这几日生意不错,库房中阳铤已换完了,某须去筹措,不知公主可否等待些时日?” 李楹沉吟了下,道:“我虽有急事,但长安城能做阴阳互市的,只有先生一人,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却不知,要等多长时日?” 鱼扶危掰着手指算着:“在公主前面,还排着三十个阴司鬼魂,等着换阳财呢。” 这个数字,让李楹先是惊了一下,然后苦笑:“没想到这过节时分,先生生意还这般好。” “过节时分生意才好呢。”鱼扶危娓娓道来:“过节法会多,祭祀也多,阴间无法投胎的鬼魂想借十方僧众的威神之力超度,便要拿钱帛去贿赂鬼差,让鬼差放他们去听法会,而鬼差得了钱帛,在阴司又用不完,便来换阳间钱帛,送予其在阳间的子孙。” 李楹听的瞪大眼睛:“鬼差这般做,阎王不管么?” “世道如此,阴间不干净,难道阳间就乾坤朗朗,日月昭昭了?”鱼扶危嘲弄道:“若真这样,公主就不会来找我换钱帛了。” 李楹这才记起自己来找鱼扶危换阳铤,乃是为了去贿赂大理寺小吏,这样一看,阳间的确没有比阴间干净多少,李楹苦笑:“先生说的是,永安常居深宫,对天下之事不甚了解,让先生见笑了。” 李楹这般客气,鱼扶危反倒觉的有些歉疚了,他忙道:“公主对不住,某又失礼了。” 他想了想,又道:“公主宽和大度,某不甚惭愧,这样吧,某会将筹措好的阳铤优先供予公主,以表某的歉意,明日一早,公主就能收到九根阳铤了。” 李楹一喜:“如此,就多谢先生了。” “却不知某将阳铤送到何处呢?” 李楹道:“送到宣阳坊的崔少卿府邸吧。” 这回轮到鱼扶危讶异的瞪大眼睛了:“宣阳坊,崔少卿?莫非是那个察事厅少卿,崔珣?” 李楹颔首道:“正是。” 鱼扶危默了下,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说出来了:“公主天人之姿,怎么会和那……那声名狼藉的奸佞搅合到一起……” 李楹只是道:“他能帮我。” “帮你?” “是,他是唯一能看见我的人。” 鱼扶危有些懵了:“某也能看见公主。” 李楹摇了摇头:“可先生帮不了我。” 鱼扶危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他眼中掠过一丝失落,他自嘲道:“某虽然能看见公主,但某只是一介商贾,而崔珣就算声名狼藉,可他是四品少卿,所以,某帮不了公主,他能帮公主。” 李楹默不作声,但恰是她的默不作声,印证了鱼扶危的话。 鱼扶危苦笑,他摇了摇头,喃喃道:“一介商贾,连科举都考不了,更别提为官了,可笑,可笑……” 他说到最后,哈哈一笑,语气中尽是愤懑,李楹这才惊觉面前此人,虽轻佻浅薄,可初见她时,却出口成章,交谈之时,也能引经据典,对阴司阳间之事,更能侃侃而言,加上此人名扶危,扶危扶危,扶危定倾,尽忠拂过,或许此人的志向,不仅仅是做一个商贾。 但就算他志向再怎么远大,他的阶层,从娘胎之时就已经固化了,大周沿袭前朝的九品中正制,按门第高下选拔与任用官吏,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门阀的子弟永远是门阀,寒门的子弟继续当寒门,如鱼扶危这般的商贾之子,就永远只能做商贾。 这种九品中正制,让士族门阀的地位都超越了皇权,时人若娶五姓女,其荣光胜似做驸马,大周历任皇帝都有意改革,在先帝之时,终于创立了科举制,不论士族寒族,都可以参加科举,寒族于是开始渐渐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不过在士族的压力下,科举制还是有很多弊端,比如科举的考卷不糊名,考生就有了作弊的机会,再比如商贾之子,还是不能参加科举,但比起之前,寒族的命运,还是有了很大的改变。 鱼扶危神色已然渐渐镇定下来,他道:“某虽不能参加科举,但士庶之际,已非天隔,说起来,这还是公主的功劳呢。” 李楹有些疑惑:“我的功劳?” 鱼扶危颔首道:“先帝推科举,选人才,以士族反对最为激烈,但太昌血案后,士族被整治的元气大伤,科举也因此顺利推行,所以,是公主改变了天下寒族的命运,也改变了大周朝的命运。” 李楹听后,并没有因为鱼扶危的赞誉而高兴,反而脑子轰的一声,她真的,改变了天下寒族的命运,改变了大周的命运吗? 所以,她的死,原来对天下和大周,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么?
第6章 元月初九。 尚在家中养病的崔珣一大早就收到了察事厅小吏送来的锦盒,小吏道:“这是鬼商鱼扶危派人送来的。” 崔珣打 开一看,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九根金铤。 崔珣扬眉,没想到那娇滴滴的小公主,居然真能成功换到阳铤。 他从锦盒里取出一根金铤,掂了掂重量,然后递给小吏:“你将这金铤送给大理寺的曹坤,就说,我这次要太昌三十年,永安公主的卷宗。” 小吏有些奇怪,但是也没敢问,而是捧着金铤,恭恭敬敬答应了。 小吏走后,崔珣又唤来哑巴老仆,他指了指锦盒中余下的八根金铤,然后将锦盒关上:“这里面的钱财,还是老办法。” 哑仆点了点头,抱着锦盒就出了门,崔珣跪坐于案几前,他轻轻咳嗽着,案几上摆放着一卷竹简,竹简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崔珣手握狼豪,蘸上朱砂,在“王良”两字上画了个叉。 他合上竹简,沉思良久,此时小吏也回来了,还带来了李楹的卷宗。 小吏绘声绘色道:“那曹坤一看到金铤眼睛都亮了,马上就答应去取永安公主的卷宗,少卿说那曹坤贪财好利,果然不假。” 崔珣接过卷宗,他打开,细细看了起来,小吏又递上一壶葡萄酒,恭恭敬敬放在案几上:“少卿,这是卢司业所赠,他今日调任大理寺,特赠葡萄美酒与少卿,下官猜想,这是卢司业向少卿示好。” 崔珣瞟都没瞟葡萄酒一眼,而是随口道:“放着吧。” 小吏退下后,崔珣继续研读李楹的卷宗,不知不觉,天已金乌西沉,六百下暮鼓从承天门响起,坊市喧嚣渐退,崔珣合起卷宗,他轻咳两声,忽觉有些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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