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可能以身为饵? . 午憩后,公子身子不适。 别院来了位郎中替公子施针,程令雪和亭松则候在廊下。 亭松问起她的来历和师门。 程令雪淡道:“只是自小被卖入富户家中,因为犯了错成了马奴,又被卖给一个街头卖艺的人。” 其实只是被罚去喂马,她的剑法、轻功和驯马术,都是师父教的。 不过九年前买走她时,师父起初并没打算收她为徒,只整日念叨什么两万两银子。然而没过几日,他陡然变得暴躁,整日跳脚:“天杀的!两年白忙活了!人死了!银子没了!” 八岁的程令雪听不懂他的话,只记得那之后,师父开始教她和师姐东西,勒令她们帮他赚银子。 师徒三人面上杂耍卖艺,实则替雇主打探些明面上不便打听的消息。 师父实在不算和善,收养了她和师姐,对她们时好时坏。 每日清晨,他都会把她们叫去训话,每次都是那几句:“给老子好好练!赚够了银子就把身契给你们!你……一万两!江皊三千两!谁要敢跑,等老子抓到把她喂鱼!” 师父武功高,又极擅打听消息,她们被唬得比鹌鹑还乖。 五年前,师父和一个雇主会面,被权贵所害,受了重伤还武功尽失,人消沉了,脾气好了不少,偶尔竟会关心她俩,总算有点亦师亦父的样子。 但他也变了卦,让她们要么每个人替他赚两万两。 要么给他办二十件事。 彼时他武功尽失,她们逃走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当时师父要挟时眼中流露出的无力让她们不忍。他是对她们不好,但没有他,她们早已饿死。 如今奔波四年,师姐只剩三件,而她只剩最后一件,只是被蛊耽误了,当解了蛊,再把那件事补上—— 她就能自由了。 那时她应当不用再吃苦。 亭松见程令雪沉默,以为她是为过去吃的苦失落,道:“公子宽和,别犯忌讳,总会苦尽甘来。” 这话程令雪听了不止一次。 昨日,她还听子苓说起,说在她之前,公子身边还有一名贴身护卫,不知因何缘故暴毙,公子命人厚葬之,并给他家人送去一大笔银子。 听起来人还不错。 可宽和归宽和,但一个极讨厌被骗的人,又怎会轻易原谅一个骗了他、偏偏又被他信任的人? 解蛊后,她肯定得溜之大吉。 想到公子近日偶尔的温和,程令雪多了些希望。她打起精神,决定放下对权贵的成见,全心博他信任。 . 入夜,大雨倾盆而至。 浓厚的黑云层层堆在天际,云层里雷光窜动,漆黑雨夜被劈出裂隙,摄目的光照亮园中。 程令雪望向窗边的方向。 雷光映照,窗纸宛如皮影戏的装屏,窗后的青年是一道皮影,即便只有轮廓,也能看出孱弱。 但她只记得皮影戏一边是皮影,另一边是看客,却不知在这样的雷光下,眼下立在窗内窗外的人都成了皮影,也都是个看客。 姬月恒定定看着窗外。 那道侧影纤细得近乎女子。 但见过少年从马上跃起的人都知道这纤影下迸发着生命力。 同一片装屏。 却上演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又一记闪电,照清那双桃花眼底那抹因挣扎而生的猩红。雨夜微凉,显得青年的声音也微冷。 “唤他来。” 亭松微滞,他压下不必要的心软:“公子让你入内避雨。” 少年似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好意无所适从,愣了下:“多谢公子。但属下皮糙肉厚,不怕雨淋。” 亭松狠心地错开眼:“公子让你过来,便来吧。” 程令雪不再推脱。 屏风后的公子一动不动。 这个时辰他还坐在书案前,而且还不点灯,真是怪。 他摸黑干什么?听雨么。 “竹雪。” 公子唤了她一声。 程令雪转过身:“属下在。” 一记闪电劈过夜空。 闷雷窜于云层,宛若试图挣脱封印的恶龙在云中低吟。 “你幼时,经常受罚么。” 轻声的低语稍显好奇,程令雪只当贵公子雨夜无聊。 “头几年是的。” 公子又问:“会痛么。” 程令雪回想了下:“起初痛,习惯了便不那么痛。” “为什么。”公子又说。 程令雪不解,公子难道是因为日子乏味,要窥视旁人的痛苦寻些新奇感?但嗅到屋内残存的药味,她忽然明白公子并非无聊,是正受病痛折磨不得解脱,才要问她。 她的回应认真了些:“受罚一多,皮肉也耐挫了。” 公子不置可否,又说:“痛在身上,尚且能忍。可若痛不在身上而在神魂,又该怎么忍呢?”语调慢悠悠的,像黑暗湖底游动的水蛇。 他体弱,又刚生过病,说话慢也是正常的。程令雪道:“属下会想些快乐的事,可以抵消折磨。” “快乐的事?” 程令雪目光不觉飘远。 幼时在为婢时挨管家训斥或受其他孩子排挤时,幻想着有朝一日被阿娘寻到,就会好受些。 年岁稍大些,尝到失望的滋味,她不敢再把这件事当做苦中取乐的糖。再难受时,改为想着靠忠心讨主子们欢心,不再被欺负。 等到总算发觉世上除了她自己无人能救她,她已经长大了。 不需要再借幻想来安慰自己。 程令雪望向公子的方向。 “都可以。只要是能让自己快乐的事,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么。” 屏后人低低地笑了笑。 “过来。” 无月无烛,屏后青年只剩一道清隽的剪影。即便只是剪影,也矜雅从容。可直到走近,程令雪才发现那清瘦的身影像拉满的残弓。 既积蓄着莫大的锐意,也脆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崩碎。 不大对劲,她快步到他跟前。 “公子不舒服?” 姬月恒屈肘撑在桌案上,姿态端雅,但浑身连指尖都在绷紧,身体像天际的云,很轻很缥缈,云层深处却有一直被缚住的烛龙。 很难受。 他收紧手,指骨发出轻响。 闪电在程令雪走到书案的那瞬劈开黑暗,室内明亮如昼。 她低呼了声。 公子面色格外苍白,唇却异常红,额间朱砂痣似要滴出血。 他正紧紧地盯着她。 身姿隐忍,目光却沉静得诡异,胜似深不见底的幽潭。 而他手里,握着把匕首。 瘦如病竹的手紧攥,指骨用力屈起,犹如恶龙蓄力的爪。 “再靠近一些。” 他轻唤,声音格外温柔。 匕首被闪电一照,就如被唤醒的妖邪,刀光和雷光映在青年面上,那朱砂痣红得像一滴血。 凉意自后脊丝丝漫上。 程令雪没有动。
第06章 006 程令雪虽是舞刀弄剑之人,但正如用毒之人才知晓毒的可怕,当刀握在别人手中时,她亦会害怕。 雷电闪动,照得室内明亮如昼,公子手中的匕首轻转,似水面优雅游走却危险的银蛇。 程令雪本能地暗暗蓄力。 然而当闪电再起那瞬间,她看到他正仰面定定望着她。 长睫微颤,眼中挣扎迷离。 “竹雪。” 这温柔的轻唤更近乎脆弱。 仿佛在同她求救。 程令雪又怀疑她的直觉。 公子文弱易折,拿刀也打不过她,更没理由自己动手…… 思绪窜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她顾不得尊卑,猛然攥住公子腕子,夺了刀放在桌上:“公子不可!” 姬月恒腕子被攥得发痛。 痛意从腕处窜出,窜至脑海,竟让他险些一声轻哼。 藏在袖中的手松了又紧,握好手心丹丸,他幽幽地问那人:“不是说,做什么事都可以么。” 程令雪无奈。 “可那样做,不太好。” 公子居然笑了,清润的嗓音脆弱迷离,听得人骨头都要酥软。 “不太好啊。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么?” 哄小孩似的语气温柔异常,事出反常必有妖,程令雪没有骨头酥麻的感觉,只觉头皮发麻。 看来公子病得不轻。 她老实应道:“您想自残。” 姬月恒肩膀微抖,又笑了两声:“我为何要自残。” 程令雪听出他笑里有自哂之意,她本不想干涉旁人的死活,但为了自己的安危,不得不劝:“公子慎重,以痛止痛就像饮酒止渴。” 姬月恒眉心微蹙,捏着丹丸的指稍松,淡声纠正她的措辞。 “是饮鸩止渴。” 语气淡漠如常,没了那反常的温柔,诡异的气息反而淡了。 程令雪放松不少。 她不会咬文嚼字说大道理,更不会安慰人,索性伸出手:“公子若难受,可以咬属下的腕子。” 公子抬头,一言不发地看她。 这时没了闪电作灯,程令雪也看不清他神色,只能靠猜。 这人除了喜静,还爱干净。 照着他喜好说,哪怕没猜中,也比空泛的安慰好些—— “属下先去净个手?” 饶是外间捏着暗器严阵以待的亭松,听到这里,亦无言以对。 他小心望向公子。 姬月恒还在沉默,仍看着少年,明知黑暗中看不见,他仍未错眼。唰唰的雨声滤掉幽冷的寒意。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程令雪心说她原本就不大懂。 但现在,是真不懂。 两相沉默时,被短暂分散掉的痛意再次聚成一团浓黑可怖的毒障。 身上如百蚁噬咬,神魂亦被恶念勒住,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姬月恒额上青筋蚺起,唇又在轻颤,桃花眼猛然掀起。 黑暗中,流动的眸光似冷泉。 一个声音叫嚣着: “蛇就藏在少年背后,只消轻轻一吓,就可以将它引出来。” 引出来,然后—— 杀掉他。 杀掉它杀掉它杀掉它……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 姬月恒被催得身子不断轻颤,手亦果决地攥紧匕首。 可惜变故再一次出现了。 疯狂撕咬他的蚁群中,突地闯入一头呆头呆脑的雪狼:“公子学问高深,属下书读得少,似懂非懂。” 思绪顿时被冲得断了弦。 杀意像鼓面上的尘粒,击鼓时,尘粒随鼓面跳动,蛊惑着他的思绪,但思绪一断,跳动的尘粒坠落,变回死物。 姬月恒彻底没了兴致。 “回吧。” 程令雪一会觉得公子很危险,一会觉得他很痛苦,警惕和怜悯两种思绪拉扯,她不喜欢为别人纠结的感觉,就算他没让她走,她也想离他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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