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纳头便拜。 “夫子,我愿以此生以横渠先生四句为铭。” 许凝喃喃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万千纷繁的事物涌上心头。 芸娘的酥糖、许知章的春茶、赵衡的刀、许衍的风筝、李江陵的血书、黄鼎的箭、王伯温的葫芦…… 从前世到今世,她什么都缺,因为太过匮乏,她悲观厌世,患得患失,胆小怯懦,时而又极端偏激,压抑拧巴,只有在意识到自己喜欢上程宿时短暂地感受过由内而外的快乐。 在过去所有的时间里,她时常捂着支离破碎的心站在十字路口,一个人失魂落魄,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黄宗羲的话突然像雷电击中了她。 我不要,不要再那样活着。我已经看见我自己的天命。 许凝缓缓跪下来:“夫子,我想考科举了。” 初夏的风热烈地吹过稀疏麦浪。 邵夫子眯眼看她。 “你可知你要面对什么?” …… 程宿说得对,这是明末,科举已经没有意义。 但我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我要面对什么。 我知道我要跨过茫茫尸林血海; 我知道我要穿过浩瀚人海逆流而上; 我知道我会疾痛惨怛无人相救; 我甚至知道我会死在山河破碎之时,紧紧相逼的刀枪剑戟之间。 但众生惨痛哭嚎,我看见他们在地狱苦苦轮回。 我不替他们争,谁替他们争? 世界怎么能是幻妄呢?人消亡了,往而不返。 天道生生不已,个体灭尽,天地间如烘炉,销铄众生。 世界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那就是永恒的生生不已。年年莺飞草长,日日花开花落。 我不会是最后一个人。 有了这个信念,她不再恐惧,心甘情愿地踏进烈火烹油的末世洪炉中。 又过了三日,黄宗羲南下嘉兴。 许凝从后山回到书库,发现枯井仍是原样,松了口气。 然后她跑到门前,下意识向山下望去—— 二程书院已经变成断壁残垣。 那宏伟的藏书阁如今仿佛折断了脊骨,堪堪仆倒在绿草池塘之间。 讲堂已被焚毁,只留下几根漆黑的房梁。几棵参天古树如今被齐根砍断,花坛池塘也被毁坏,一片狼藉。 许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颤抖着撕下门板上的书信。 “贤弟: 见信如晤。 魏忠贤下令禁毁天下有东林牵连之书院,二程未能幸免。我三人遍寻你十日不得,只能无奈去寻各自出路。 豹子头在伊川,智多星去南京,小李广回麻城。 莫失莫忘! 梁山三人留” 字迹匆忙,她能想象得到他们的焦急恐惧。 许凝坐在门外良久,桃花早已经落尽了。 风吹桃树,树叶沙沙作响。 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她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嘶鸣,泪水缓缓溢出。 一匹红鬃马立在山坡上,威风凛凛。 “胭脂,我只有你了。” “我们一起去京城找卢象昇吧。” *1.黄宗羲评论东林党的话是古籍原话。 2.许凝是INFJ,黄宗羲应该是ISTP(我赌他是) ---- 接下来三章已经构思好 会尽快更 非常谢谢支持,请给我多多评论_(:з」∠)_ 我会吸取大家建议的~
第31章 丁香 烈日炎炎,京城卢府外。 比起京城里其他官员的宅邸,卢府显得有些寒酸,从外面看只是个两进的四合院。 许凝站在阶下踌躇着。 胭脂不安地踢踏,不时发出呜咽声。 它的鬃毛已经不再是鲜亮的赤红色,乱糟糟的毛发透出颓唐。 许凝深深叹气,轻轻抚摸它的肋骨。 奔波了二十多天,所幸胭脂没瘦太多。 许凝怀里揣着两封信,一封是大娘子临死前要她交给卢象昇的,从没有开过封;一封是程宿在五月寄给她的,信里说袁崇焕真的提他做了千户,以及塞外风景壮丽,他很想她。 许凝咬唇来回踱步。 她想起在洛阳的最后一日,邵夫子在川上学馆语重心长地说:“吕尚书已来信说许知章被平反,他帮忙恢复了你的学籍。但你若要科举,还得找个靠谱的师父补习经义基础,那卢象昇二十二岁中进士,我看再合适不过。” 许凝下定决心正欲敲门,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来人二十七八左右,穿着一身青色直裰朝服,高而清瘦,仍是面如冠玉,但本来明亮温润的眉眼如今隐隐有沉痛之色,年轻的鬓边也已经染上几缕雪白秋霜。 “许衍?”他有些困惑,继而恍然大悟,“许凝!”眼睛里终于流露出惊喜的神色。 眼前的许凝瘦高个头,一张脸干净清冷,眉目明艳,神色坚定, 整个人在烈日下也如同经年不可消融的冰雪。 许凝心下想:我如今已经能以假乱真了吗? 她客气拱手行礼,“斗瞻兄,好久不见。” “妹妹快进来!你我有七年未见了吧?你如何寻过来的?” 卢象昇不由分说拿走她手里的缰绳,替她将胭脂牵到马厩。 “我从洛阳来,沿着京杭运河过来的。” “你们去麻城以后,我曾给许衍写信,但只收到过两封便断了音信。” 在正房坐定之后,许凝向他简短地说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不过有意略过了宜阳县和所杀二人之事。 卢象昇眉头紧锁,长叹:“妹妹忧患若此,必有后福。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子,不必拘泥。” 许凝取出那封泛黄的书信交给卢象昇:“这是先父写给斗瞻兄的书信,媛介不才,七年未敢拆封。” 卢象昇拆开信读了,神色凝重。 许凝咬唇,再次回想起父亲。 气氛有些滞重,她想转移下话题,便故作轻松道:“如今嫂子也在京城否?” 许凝离开宜兴那年秋天,卢象昇迎娶汪家二小姐,婚礼办得简洁隆重。 她还记得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身姿绰约,举止优雅。 卢象昇惨然一笑,看着她:“她已经病逝五年了。” 许凝一时语塞。 卢象昇十八岁结婚,二十二岁中二甲进士,隔年授官,汪氏却在宜兴病逝。一个月后,尚在襁褓之中的独子夭折。 他讲得平静,许凝却听得肝肠寸断。 “荆玉公身体还好吗?”她试探着问。 “......祖父已于四年前寿终正寝。” “老师他......”许凝嘴唇颤抖,她想起湄隐园的松海云涛。 卢象昇欲言又止,温柔地看她:“无事。妹妹不必过意不去。” 他叹气,”如今我宜兴家中只剩父亲和两个弟弟象晋和象观。“ 院中丁香树上开满花朵,白色和紫色的丁香花朵在烈日下交相辉映,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香气。 “我住在东厢房,妹妹先住在西厢房。我让陈婆婆下午去多采买几件被褥和衣裳,妹妹一定要在此安心住下。” “陈婆婆是?” “哦,是砖塔胡同里专帮佣洗刷的妈妈,有时候她会来帮我做饭...我还雇不起专门在家里做工的。” 许凝从这院落的紧凑布局就看得出,卢象昇并不宽裕。但他应该很有生活情趣,独自生活,却这紧凑的小院子里栽了玉兰、丁香、海棠和两丛修竹,墙角还有一棵石榴树。 “斗瞻兄清廉,是好官。” 卢象昇自嘲:“为官五载,家徒四壁。整日拿着算盘算得口焦舌燥,户部的吏禄不好拿啊。” 傍晚收拾妥当,许凝下定决心踏入卢象昇的书房。 “斗瞻兄。” “这里没有旁人,你以后就叫我哥。”也许是经年做官,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哥,我想去考科举。”许凝低下头。 “?”卢象昇没说话,只惊异地看着她。 “许衍出家,可我想为许家挣个门楣。” 卢象昇久久沉默着,却突然问她。 ”七年来,你都不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吗?“ 许凝茫然地看他。 夜色涌进书房,卢象昇的脸掩映在半明半暗的窗影下。 他语气平静:”你父亲信里说,把你送给我做妾,只要让许衍继续读书。" 妾? 许凝心里炸起惊雷,脸色瞬间苍白。 她难以置信地喃喃:“父亲......不可能......"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大娘子和许衍都特意叮嘱她,只有在走投无路之时才能去找卢象昇。 卢象昇把那张信递给许凝。 许凝颤抖着读: ”......家世微薄,唯有小女聪慧,色艺俱佳,但毕竟其母位分低贱。知君已指婚,赠女为妾,唯求看顾。日后我儿读书求仕,还望担待......" 天地崩裂。 色艺俱佳...... 明代纳妾,一个色艺俱佳的名妓,通常需要支付身价千两白银。 父亲把自己送出去做妾室,不需要出嫁妆,又让卢象昇欠了人情。 原来父亲看待她,如同筹码。 原来在父亲眼里,只有许衍是许家最后的希望。 为此......可以献上自己的女儿。 她突然也就明白了许衍为何两相为难,最后出家为僧。 毕竟低贱,毕竟低贱。 父亲,你算得很好。 许凝失声痛哭。 ---- 这章写得心碎
第32章 考课 “你父亲低估了我。”卢象昇语气平静如水,“我此生不纳妾,也不想再续弦。” “你父亲也低估了你,你硬生生为自己挣来一条生路。” 许凝不再抽噎,平静下来。 她想象着许知章下笔之时,想必也是肝肠寸断。自己朝不保夕,如何保护一双儿女?这也许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 卢象昇有些不忍地看着她:“你说你要替许衍科举,我不反对。” “可你知道你的女子身份若被揭穿,便是欺君罔上、无视纲常,按律当斩?” “媛介知道。” “那你也知道,走上了这条路,你便再也不能回头?” 他叹气,“我方才想着,要为你攒一笔嫁妆,帮你在京城寻个好人家,将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我不要,我要去科举。”许凝坚定地注视着他。 卢象昇无可奈何地看她。 “请哥教我如何应试。”许凝掀开衣衫下摆,纳头跪拜。 卢象昇慌忙拉起她:“好好好。以后有话好说,不许拜我。” 许凝破涕为笑:“哥哥恩情,无以为报。” 许凝回到厢房,失神半天,才发现床头放着两件干净新衣。她铺开看,是一件茶色妆花纱道袍和一件绿色暗花纱单袍,都是女子衣物,应该是卢象昇下午让那陈婆婆采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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