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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凝在湄隐园种下了第三颗松果。 “未有霜与雪，安知松与柏。第四课，是刚毅。”荆玉公苍老了许多，转头颤颤巍巍地握住许衍的手：“许衍，好好读书，许家日后就靠你振兴门楣了。” 许衍有些迟疑，沉默地点了点头。 “广宁一战，错综复杂......也许，日后会有转机。” 梅氏深深行了个礼，声音哀痛：“多谢荆玉公多方斡旋，祸才不及于这两个孩子。” 老人重重地咳嗽起来，摆了摆手：“麻城山高路远，夫人珍重。” 卢象昇和汤启烺送他们离开宜兴，一行人默然无语。 渡头风雪交加，远处逶迤的山峦白雪皑皑，枯木寒枝，江天一色苍茫。 许凝立在船头，看着宜兴在落雪中渐渐远去。
第6章 杜鹃 麻城风景与江南迥异，高山密林，碧绿幽深，水清潭幽。 到达麻城的时候，正值杜鹃花漫山遍野的暮春时节。梅府掩映在重重叠叠的绿柳之间，飞檐斗拱，比寒酸简朴的许府不知气派了多少倍。 以前听王伯说，梅家是麻城大族，枝繁叶茂，大宅能占半道坊。万历十一年，梅大娘子梅漪然之父梅国桢举进士。同榜进士还有国桢二弟梅国楼和姊丈陈楚产，梅氏“一门同榜三进士”一时传为佳话。万历三十二年，梅国桢三弟梅国森之子梅之焕举进士，改任庶吉士。至此，梅家一门四进士，梅氏一族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在麻城再无出其右者。 几名衣着华丽的仆妇早就等候在府外，她们殷勤服侍，簇拥着三人走进府中。整个院落富丽又不失古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三人被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别院之中，院子正中有一片不小的芭蕉林。庭院西墙处则种着一大片春兰，清风拂过，香气阵阵。几间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梅漪然喃喃道：“我未出阁之时，就居此处。堂兄有心了。” 在路上的时候，许凝听大娘子说，她的堂兄梅之焕在夏天升任了太常寺少卿。不过其父梅国森在去年冬天过世，此时正在府中居家守制。 收拾梳洗了约半个时辰，三人一起去正院拜见梅之焕。正是快吃晚膳的时辰，正房乌泱泱站满了人，许凝和许衍都有些紧张。 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的中年男子堪堪扶住正要行礼的梅漪然：“妹妹多礼，何必如此拘泥？” 梅之焕气势沉肃，不怒自威，一袭玄色大氅更显得其魁梧挺拔，一看就是常年居于高位，令人望之生畏。鬓间虽有白发，但举手投足之间仍能看出年少时候的英姿潇洒。 许衍许凝二人深深行礼："给舅舅请安。” “叔父过世之时，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回来。但无奈家中实在是多事之秋......"梅漪然声音哽咽。 梅之焕神色黯然，叹了口气：“自从有辽事以来，商议加派，加派用尽；商议挪借，挪借用尽；商议搜刮，搜刮用尽。两年前萨尔浒一役后，攻守之势已然异之。辽饷越征越多，民乱愈演愈烈，辽事之败，实乃人祸啊......”在座闻者无不恻然。 梅之焕的夫人罗氏见状，急忙将许氏兄妹两人拉起，和蔼可亲道:“一家人莫要见外。多年未见，衍儿都这么大了，我都有些认不出了。这位小娘子，便是信中所说的许凝吧？” 许凝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罗氏身后，两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儿好奇地打量着她。一个明眸皓齿；一个纤巧温柔，两人是舅母家的两个双生女儿，眼下都是十一岁了。 姐姐名叫梅珊，妹妹名叫梅瑾。 许衍今日身着一件云水蓝色圆领袍，身姿挺拔。虽然才十二岁，已然有了出尘俊逸的脱俗气度，只是眉宇间凝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之色。 两个女孩家恭恭敬敬地拜过了姑母梅漪然，整理好了衣裙，端正地坐回了各自的椅子。 细心的许凝注意到，梅珊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落在许衍身上。 “衍儿如今也有十二岁了吧？可曾县试？”梅之焕问。 “回舅舅，去年已通过了府试。” “如此说来已经是秀才了？后生可畏啊......”梅之焕满意地微笑，又转头问许凝：“小娘子如今可读些什么书？” 许凝慌了心神，磕磕绊绊道：“四书已经读完，近日正在读《荀子》。” 梅之焕眉头微皱，正欲再问，许衍迅速答道：“妹妹日常与我一起上学堂，因此才读了这许多书，《女训》《女诫》我日常也督促她读的。“ 梅之焕似乎对这回答还算满意。 “那小娘子日后就同梅珊梅瑾姐妹一起修习吧。等两日，我与芝佛书院打个招呼，衍儿就可过去读书，准备后年的秋闱吧。” 门外似乎有嘈杂的声音，许凝循声望向大门处，只见两个少年步履轻快地走进门内。 其中年纪在二十岁左右的清秀少年向梅漪然拱手行礼，朗声道：“姑母见谅，珩儿刚从书院赶回来，未曾迎接远客。”这应该便是梅之焕的大儿子梅珩了。 身旁另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矫健，眉眼凌厉，身着苍绿襕衫，也拜过诸人:“小子程宿，见过诸位长辈。” 许凝怔怔看着这位少年，总觉得似曾相识。程宿却抬起头，直直望向许凝的方向，扯出一抹旁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饭桌上，听着大人们的交谈和仆妇们的窃窃私语，许凝大概知道了程宿的来历。 一个月前，程宿在后山不慎摔伤了腿，下人们发现之后将他抬进府中治疗。他自称是绍兴医户程百里的独子，因为灾荒，家中人丁凋零大半，一路寻亲，流落至此。 梅之焕看他言辞恳切，又考察了他的文章，确实有几分稳扎稳打的文采，就收留了他，让他与梅珩一起在芝佛书院听课学习。 许凝满腹狐疑地注视着程宿，那少年却神色如常，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门外密密匝匝的盎然绿意之中，一簇簇血红的杜鹃花开正盛，肆意地挥洒着热烈妖异的姿容。
第7章 登徒子 天启三年的初冬，氤氲的雾气弥漫在山城的每个角落。梅之焕守制结束，下个月便要离开麻城回京。 在梅家安顿已经近三年，许凝还是忍不住想念江南旧家。她经常梦见芸娘油尽灯枯的样子，死亡慢慢浮上她苍白艳丽的年轻眉眼。也会梦见塞北的大雪中许知章悲切单薄的身影，父亲向她呼喊，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壁障，茫茫风雪覆盖了一切，醒来时总是冷汗涔涔。 梅家家规森严，许凝日日跟着梅家两姐妹，不是学习做女红就是背诵女诫，烦闷不已。但是寄人篱下，只能时时强颜欢笑。 梅珊已经褪去了两年前的婴儿肥，出落得亭亭玉立，愈发明艳动人。她性子活泼，私下里总是跟许凝偷偷说些俏皮话，不时打探些许衍的日常。妹妹梅瑾纤瘦白皙，气质清冷，总是神色倨傲，拒人于千里之外。许凝时常想不通，二人明明是双生子，相貌性格竟能如此相异。 父亲不知所踪，梅漪然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心劲。她本就清瘦，又不怎么进食，愈加形销骨立，每日沉默地抄经念佛。 不过那程宿倒也确实是个可造之才，一连通过了县试和府试，已经是个童生了。只要再通过一场院试，就可以做秀才，领官府的钱粮。 八月，许衍和梅珩一同去武昌贡院参加乡试，二人双双铩羽而归。梅珩有些焦虑，这是他参加的第三次乡试。许衍虽然饮食如常，还是不免流露出失望颓丧的神色。程宿倒是最为旷达洒落的一个，他拒绝接受梅之焕的资助，坚持自己付书院每年的束脩。许凝出门采买时，常在市集上看见他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袍，正襟危坐，给附近的村民诊脉、开方。 偶尔远远地望见许凝，他也大无羞惭困窘的神色，只是大方地冲她挥手或是傻笑，根本没什么异样之处，许凝愈加确定初见那日是自己的幻觉了。 谁都没有明说，但许凝也明白自己是再无可能去书院了。 她只能在夜里趁着月色，偷偷读从宜兴搬来的旧书。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许知章和荆玉公对她的教育，开明得完全不像是在古代。 一日，吃完午饭，又是背女诫的时刻。许凝百无聊赖，藏在一处花廊静静地发呆，在山茶树下看云雾的晦明变幻。 将雪未雪，趁着稀疏的日光，她不知不觉竟睡熟过去。缓缓睁眼的时候，竟对上一双澄澈明亮的眸子。 程宿正笑意盈盈地看她。 许凝一个激灵，抖落了一身细雪。 他穿着那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苍绿色襕衫，负手长身而立。 “小娘子为何在此偷看我练剑？" 许凝一脸困惑：”我哪儿有？“ “唰”，头上一道银光闪烁，许凝尚未反应过来，剑气凛然，几朵完整的山茶花应声簌簌掉在了裙子上。 程宿行云流水般抽剑入鞘。 他捡起一朵，自言自语道：“此花又名断头花。一般的花朵凋零时，是一片一片地掉落花瓣，但这山茶花凋零之时，是连同花萼整朵掉落的，如同人头落地一般。” 许凝咬牙沉声道：“程公子好剑法。” 程宿戏谑地靠近她的脸：“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浮浪！” 许凝恼怒，正欲起身，却失去重心，被程宿紧紧捏住皓腕，重重地压倒在石廊之上。 一时吃痛，少女的呼吸急促起来。程宿却缓缓起身，好像看不见身下许凝涨红了的脸：“你看，你发丝里钻了一只蚂蚁。” 他给许凝看手心的蚂蚁，露出单纯无辜的神色。许凝又惊又气地推了他一把，疾步跑走了。 回到屋中，许凝羞愤不已，久久难以平静。窗外小雪飘飘，缱绻纷扬。 偌大的梅府之中，罗氏对她不过是面热罢了，仆妇又都是些势利的，惯会看人下菜碟。许衍专心功名，大娘子醉心佛法，自己如同一叶没有依靠的浮萍。 摸着身上单薄褪色的旧袄，许凝想起来红楼梦里屈居紫菱洲的邢岫烟，心里发堵。 荆玉公说过，不管境遇如何，人贵在自重。 快到晚膳时分，许凝打了把伞，踩着薄薄的雪色前去正院。程宿却在她必经的连廊拐角处堵住了她。 “许娘子，鄙人一介莽夫，方才不通礼数，冒犯了娘子，实在该死，"他语气诚恳，双手捧出一本崭新的《牡丹亭》。 “记得许衍说你爱看书。这是最近时兴的戏本子。南京富春堂刻的，聊表歉意，” 程宿挠挠头。 许凝迟疑，神色微动。程宿扯住她的袖子，径直把书塞进许凝手中，没有行礼，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第8章 风雪 踏入正房，许凝寻了一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下，在暗处偷偷将袖里因破损而露出的棉絮塞了又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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