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位爱极了女儿的父亲,真的已经老了。 往日的那么些许怨怼也好,不快也罢,似乎都随着他的衰老,他的话语,就这么渐渐消散了。 她想着,听见那位鬓发苍苍的父亲又道:“太好了!” 方太傅按了按眼角,声音仍是难掩激动欣喜:“此生还能听到阿楹这一声‘父亲’,为父如今便是死,也已然无憾了……” “父亲!” 听着这样不吉利的话语,衔霜微微蹙了蹙眉,打断了他的声音:“什么‘死’不‘死’的?父亲说话,怎的也没个忌讳?” 被自己的女儿这样不客气地“数落”了一通,方太傅反而舒展了笑容,沟壑纵横的面上也堆砌起了层层褶皱。 看着眼前两个人还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他忽而缓缓开了口,同霍则衍道: “陛下,既然老臣的女儿与陛下情投意合,那老臣就斗胆,将女儿就此托付给陛下了,还望陛下今后,也善待于她。” 见方太傅作势又要跪下,霍则衍赶忙伸手扶住了他,郑重其事道: “太……父亲放心,我是真心爱慕于衔霜,今后也必定会好好待她,不会再让她受任何委屈。” 听着身侧这人竟是也同自己一样,这样顺口地改叫起了方太傅“父亲”,衔霜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 见霍则衍的神色很是自然,她动了动唇,本还想同他说些什么,却又听见方太傅欣慰地对自己道: “阿楹,见你和阿馥姐妹两个,如今都各自有了好的归宿,为父自此也能够彻底安下心来了。” 方馥?归宿? 闻此,衔霜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过了片时才记起,方馥那回寄来的书信里,也曾同自己提到过只言片语—— 她就要嫁作人妇了。 衔霜默了须臾,出声问方太傅道:“父亲,方……二妹的婚期,定在了何日?” “就是这个月的月末,也没多少日子了。”似是不曾想到,她竟会问起方馥的婚期,方太傅停了一下才应声道。 “阿馥这个孩子啊,打小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虽不怎么说,心里却一直记挂着你这个长姐。”方太傅笑道。 “她若是知道,阿楹你如今也还惦记着她,心中定然会很高兴的。” 回想起那一册厚厚的血经,和那枚雕着花的白玉玉佩,衔霜安静了下来,没再说些什么。 直至方太傅走后,她也仍是有些心神不定。 觉察到身侧那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随口问道:“怎么了?” “衔霜,你可不可以……”他磨蹭着对她道,“再同先前在父亲面前那样,唤一次我的名字?” “什么?” 衔霜顿了一下,对上霍则衍带着几分希冀的目光时,才慢慢明白了过来他的意思。 想起适才那个亲昵的称呼,她的面颊热了热。 那个时候,她不是为了让方太傅觉得,自己并非是受人胁迫,而是和他两情相悦嘛。 这个人,怎么还偏偏揪着这一点不肯放了。 她想着,也故意岔开了话题,问他道:“霍则衍,你将才唤我父亲什么?” “可你的父亲,本就也是我的父亲啊。”他却只是对她道。 不是,这个人怎么能将这话说得这样自然而然,这样理所应当? 他们如今,可是还尚未成婚呢,她的父亲,怎么就也成他的父亲了? 衔霜想着,也并未搭理他。 见她没有说话,霍则衍便又有些底气不足起来,小心地试探着问她道:“衔霜,是我说错了么?” 她依旧没有应答,只是敛了敛神色,对他道:“这个月末,我们再出一次宫吧。” “你想去哪里?”霍则衍下意识地问道。 “去参加方二的婚宴。”她说。 “方馥?” 衔霜“嗯”了一声,点头道:“说到底,她毕竟也是我的亲妹妹,妹妹成婚,哪有姐姐不去的道理?” “那……我也要跟着一起去么?”霍则衍犹豫了一下,再度问道。 听着这话,她不解地反问他道:“你为什么不一起去?” “难不成做了皇帝,便连寻常婚宴也参加不得了?” “衔霜,我不是这个意思。”霍则衍摇了摇头,却又有些欲言又止,“我只是……” “只是什么?” 见这人话说了一半又停下,同自己打起了哑谜,衔霜仍是满腹狐疑,也再度问他道: “说起来,方二不止是我的妹妹,与你也是青梅竹马,她的婚宴,你为何不愿出席参加?” 听着衔霜提起方馥,提起“青梅竹马”这几个字,霍则衍不由得想起了很久以前,为着方馥,自己和她之间生出的那些误会与不愉快。 以及因着那一场争执,而引发的后面那一连串的种种事情。 虽已时隔数年,但他至今回想起来,也仍旧是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忆起先前,霍则衍迟疑了少时,还是忍不住问她道:“衔霜,你真的,不介意了么?” “我介意什么?” 衔霜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她抿了抿唇,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有些好笑地反问他: “霍则衍,难道在你心里,我真就有这么小心眼吗?连自己亲妹妹的陈年老醋都要吃?” “不是,我从未这样想过。”霍则衍慌忙开了口,看着面前的女子,小声解释道,“衔霜,我只是……只是怕你会再误会。” 听着他小心翼翼的话语,衔霜静了静,片刻后才对他道: “其实从前的那些事情,方二后来,也曾同我解释过,你们二人之间既然坦坦荡荡,从无逾越的地方,我亦没什么可误会的。” 她看着霍则衍,放轻了声音,也正色道:“你适才还说,我的父亲便是你的父亲,那我的妹妹,不也是你的妹妹么?” “况且,你和方二还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没必要因为过去的那些事情,就在我面前刻意避嫌的。” 听到了衔霜前面的那句话,霍则衍哪里还听得进去后面。 见她真的也将自己视为了一家人,他心中一喜,也轻轻牵住了她的手,应声道:“好,我和你一起去。” 几场细雨,枯枝吐绿。 而方馥的婚期,恰好便是定在立春那日。 方馥身着一袭火红的嫁衣坐于镜台前,透过铜镜,看见走进来的人时,一时间,竟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倏然从椅子上转过了身子,又是意外又是欢喜地看着来人,红唇张了又张,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衔霜本想说些什么,但她身旁的小丫头却比她更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岁欢向着方馥挥了挥手,咧着嘴道:“漂亮姐姐,我们又见面啦!原来娘亲说要带我看的那个新娘子,就是你呀!” 见岁欢错了辈分,衔霜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拽了拽身边的这个小丫头,认真告诉她:“岁欢,这不是你的姐姐,是娘亲的妹妹,也是你的姨母。” 岁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小脑袋,像是明白了过来,看着坐在妆台前的方馥,声音清脆地喊了一声:“姨母——” 听着这声“姨母”,方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惊喜地朝着岁欢招了招手,对她道:“好孩子,来,到姨母这里来。” 看着向自己奔来的小姑娘,方馥从镜台的木匣里翻找出了一对玉镯子,又挑拣出了一个玉戒指和几支绮丽的金簪子,将其一把都塞到了岁欢的手里,笑意盈盈地问道: “岁欢看看喜不喜欢?姨母把这些都送给我们岁欢,给我们岁欢以后当嫁妆好不好?” “喜欢,喜欢!”岁欢欢欢喜喜地低头瞧着自己手中的首饰,也忙不迭地连连点头,“谢谢姨母,好漂亮啊!” “岁欢!” 看着岁欢小手上垒得高高的名贵首饰,衔霜忍不住同她道:“上回姨母给的玉锁那样贵重,你当见面礼收了倒也罢了,这回怎么还要姨母的嫁妆?” “长姐,不一样的。”方馥忽而开了口,“上回是给岁欢的见面礼,这回……” 她说着,停了须臾,才再度出声道:“能做岁欢的姨母,我很高兴。” 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矮凳上,玩起了首饰的岁欢,方馥轻声对衔霜道:“长姐,我真的没想到,没想到你今日会来。” “我还以为,长姐不会愿意再见我了……” “说什么傻话呢。” 看着她身上艳丽的凤冠霞帔,衔霜缓缓走了过来,对她道。 “你今日成婚,这样要紧的终身大事,我是你的长姐,又怎么可能会缺席?” 闻言,方馥怔了怔,刚想说些什么,便瞧见衔霜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玉佩,朝自己递了过来。 看着眼前那块极为熟悉的雕花白玉玉佩,她却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摇头道:“这块玉佩,我已经转赠与长姐了。” “为佑你我平安,父亲特意将家中祖传的玉佩,分别赠予了我们姐妹二人,可如今这两枚玉佩,都到了我一人的手里,你说说,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衔霜一面说着,一面拿起了方馥垂下的手,不由分说地将那枚刻着她小字的玉佩,放在了她的手心上。 看着方馥手心处那道不深不浅的伤痕,她又慢慢道:“还有,像放血抄经这样的傻事,以后就不要再做了。” 听着衔霜的话语,看着自己手心上的那枚白玉玉佩,方馥眸中忽而泛起了阵阵泪意,也摇着头,泣不成声道:“长姐……从前的事情,都是我对不住长姐……” “从前的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 看着方馥眼中不断涌出的泪水,衔霜打断了她还未说完的话语,轻声道。 “别再惦记着那些了,今日你可是新娘子,上了这样好看的妆容,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这样大喜的日子,便也该高高兴兴的才是。” “我高兴。”方馥忍着泪道,“长姐,见你今日过来,见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妹妹,我就是太高兴了……” “好了。”衔霜温声道,“今后嫁了人,性子便要稳重一些,别再同以前那样,动不动耍小孩子脾气了,要同夫婿好好相处,这样我和父亲才能放心,知道么?” 方馥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霍则衍,对衔霜道:“长姐,你和……和姐夫,今后也要好好的。” 衔霜的脸红了红,垂下了眸,有些不自然道:“哪来的什么姐夫啊。” 闻此,方馥略微有些惊诧,迟疑着问道:“可我前些日子听父亲说,长姐和姐……和陛下已经……” 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立于门侧,并未进来的那个人,衔霜压低了声音,在方馥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们都还没成婚呢,就连婚期也未定下,可以说是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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