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骞默了下,没有做声。 可阿树已然自说自话地连兵器都给他准备好了,一把寒凉的长刀塞进他的手里,催促他赶紧上阵,至于伤口会不会裂开什么的,反正大夫就在面前,命丢不了,都是小事。 比试场地在营帐外百步,看热闹的人已然里里外外围了三圈,段煜白用黑布将双目蒙住,虚虚地拱了下手,“比试点到为止,若有误伤,还请见谅。” 比试正式开始。 二人却皆立于原地没有妄动,视觉被剥夺,距离、招式都无从判断,贸然出手,只会给对方可乘之机,故而,首先拼的是耳力,看谁能从细微的动静中,推测出对方所处的方位,而后,迅疾出手。 这最怕外界打扰,哪怕只是低若蚊蝇的耳语、几不可闻的呼吸,乃至风吹叶动的窸窣,都能让推测结果有巨大的偏差,一个不小心,便要闹出个对着空气劈砍的笑话。 气氛冷凝,连带着围观者都屏息凝气,心怀惴惴,眨眼之前,千熬万熬,至眼皮实在支撑不下去去时,才快速扇动一下,偏偏就是此时,剑出,刀动,紧随而至是一声利刃相撞的铮鸣。 段煜白被震得虎口发麻,面上轻浮的神色不再,语调微沉:“还真是有一手蛮力,天生的?” “平日粗活干得多,难免力气大些。” 寇骞说话间,手腕翻转,又是沉重的一刀落下,将人硬生生逼退半步,无招无式,毫无观赏性,算来不过普普通通的劈砍,却瞬时占据了上风。 段煜白深吸一口气,借着巧劲将刀弹起,往后拉开几步,将剑鞘随手扔到一边,微微俯身,收紧剑柄,刃上银光一闪,如白虹贯日般猛地刺去,待众人反应过来时,一点寒芒色,几乎要刺向寇骞的喉头。 持刀人站定不动,拖到攻势避无可避时,横刀一贯,剑身被阻得向上拱起,随即侧身半步,刀顺势往下斩去,未剜出血肉,只划破一层衣衫。 半块祥云纹菱锦自刀尖滑下,落在半青半黄的草叶间,被一只芒鞋碾住。 “还要继续吗?” 段煜白攥着剑柄的手隐隐泛白,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情绪,发出勉强的笑声,“这才刚刚开始,自然要继续。” 轻视之意于此刻荡然无存,长剑一抖,剑招倏变。 人影与剑光齐动,身形飘忽,剑势如虹,转走偏锋,剑尖如灵蛇一般探出,一剑快过一剑,一剑险过一剑,刀与剑重新缠斗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铮鸣声不绝于耳,刃削过刃,杀招接着杀招,攻势愈发凌厉。 忽然,“铮——”的一声响,众人的目光顿时被飞出的一截断刃引去,细观其形,是刀。 胜负已成定局,可再回眸时,面上无一例外写满了惊愕。 长剑刺穿了肩头,可断半截的刀却紧紧地抵着脖颈,胜的,是寇骞。 不知从何处爆出一声欢呼,顷刻荡开,如撞入幽谷,霎时便有了层层叠叠的回音,人群欢笑间,段煜白咬着唇,将黑布扯下,眸中划过一丝懊恼,“我输了。” 寇骞皱着眉,将长剑拔出,闷哼一声,面色又白了一分,把剑递回去,“我失明有段时日,已经习惯了,将军却是初初尝试,算下来,是我占了便宜。” “行了,输了就是输了,我倒还没小心眼到这个份上,”段煜白嗤笑一声,接过剑,目光瞟向拦腰斩断的长刀,挑眉道,“你有这身手,怎么也不配把趁手的兵器?这种比纸皮还薄的刀好干什么?” “原是有一把,但不慎丢了,就没来得及找新的。” 段煜白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随身的兵器都能丢了?啧,要换成我,掘地三尺也得找回来。”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刚诊治完的寇骞,因添了道新伤,又坐到了桌案前,果不其然,挨了被平白增加工作量的蔡玟玉的一记白眼,但他反正看不见,只管当没这回事便好。 待肩上也缠上几圈纱布后,崔自明立在边上轻咳两声,阿树立时领会,寻了块布巾浸水,粗暴地给他擦了把脸,便算是收拾过了,火急火燎地拉着人出去,送上崔氏的马车。 崔淮卿难得地放下玉骨的折扇,水雾袅袅间,行云流水地沏好了一壶茶,注入白瓷的杯盏中,推至寇骞面前。 “尝尝,顾渚紫笋,”见其不动,又补充了句,“簌簌平素也爱喝这个。” 寇骞摩挲着拿起杯盏,低眉饮下,尝不出好与不好。 “我就直说了,你想求娶簌簌,不可能。” 第88章 088 瓮中新鬼 她不需要你区区一个…… 崔淮卿面上带着笑, 说出的话却丝毫容不得人拒绝。 “诚然,你赢了比试,但这并不代表你拥有踏入我崔氏门庭的资格,”崔淮卿将帘幕掀起一个小角, 目光由此探出去, 落在外头正拎着把剑维持秩序的段煜白身上,“你把他当做对手, 以为胜他一筹, 便能让我高看一眼?别看他现在风光, 实质也只比樊川郡那些只懂得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好些,花拳绣腿的武功, 纸上谈兵的谋略, 不过是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游击将军罢了,我崔氏若想捧,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 “你赢了他, 也证明不了任何东西。” 寇骞低垂着眼睫, 声音无甚波澜,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崔淮卿收回目光, 淡淡地看向他, “我查阅过你的卷宗, 无父无母的孤儿, 靠着不怕死、敢豁命, 倒是闯出了一点名堂,在松荆河上当着赫赫有名的水匪头子。可论起规模,不到百人,无须兵符, 便是点齐崔氏的府兵都能将你们剿个干净,算起营收,拦河截道一整年的盈利,就算不刨去你们平日的吃喝嚼用,也不够摆一场寻常夜宴。” “段煜白只配往崔府的门房投递画卷,蓝青溪为延续婚约尚且要低伏做小,而你,本不该与簌簌有一丁半点的交集。” 崔淮卿声音微沉,眸中流露出一分冷意,“我对你是使了何种手段哄诱她与你交好并不感兴趣,无非是在她孤立无援时趁虚而入,如今我来了,她不需要你区区一个匪寇微不足道的保护与讨好,所以,将那些不该有的妄念斩干净,这样对你、对白原洲的众人都好。” 寇骞本能地紧了下眉,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白原洲,崔淮卿却拿起折扇,手腕一抖,扇面展开,眉眼间的冷意倏然散去,化作了盈盈的笑意,声音热切道:“说起来,簌簌此番落难,多亏你伸手搭救,我来得匆忙,未带什么东西,只能先空口白牙地许诺,不过放心,我虞阳崔氏绝不毁诺。” “包括你在内的白原洲的百姓,除办理户籍外,每人分十亩良田,在这樊川郡可随意挑一块空地,崔氏会请匠人按人数修建宅院,松荆河上的白原洲被烧毁了,但你们可在这新建的白原洲安居乐业,”他顿了下,在这番优渥的条件之上继续加码,“至于你,水匪并不是什么好出路,你若愿意,我把你安入军中,保管不出三年,你也能同段煜白一般,任个游击将军,担个年少有为的美名。” “倘你不甘居于人下,肯去边关挣一转军功,他朝入朝堂,虞阳崔氏也会是你最坚实的靠山。” 扇面忽合,崔淮卿将杯中余茶饮罢,杯盏置于案上,碰出一声轻响。 “不必急着答复,你可以仔细思虑清楚,但,最好的选择,一定是我所说的这个。” * 书有“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是忙得焦头烂额还要被揪过来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岫陵郡守,皂靴边上沾着不知从哪蹭来的泥,随着他的步子,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踩出一串轻浅的黄鞋印。 弗一落座,上下两眼皮打架还没能分出胜负,便要抓起惊堂木拍下,只是摸了半天,空空如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书房,而非公堂,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轻咳两声,“所诉何事?” 依照民见官的惯例,该跪着磕上几个响头,而后将姓名、籍贯之类一一报出,但崔竹喧侧目瞟了眼旁边,满身罗绮的青年没跪,那她也不跪,顺带将闷头要跪的楚葹一并拉起来,三道人影同三根木头似的直直地杵在那,气氛一时凝滞,以至于上座之人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忙昏了头,连说没说话都分不清,小心地朝随侍的小吏看去,得了个肯定的眼神,这才将两道眉拧起,一张脸拉得老长。 “有事快说,本官还忙着呢!” 青年微微拱手,十指间珠光宝气,“回禀大人,卑职荀嘉木,虽还没正式上任,但已在杜长史那挂了名,今日车夫做事不慎,撞伤了一位女郎,卑职愿全力承担其诊治费用,只是关于具体数额,怕私下解决有失公允,故请大人帮忙决断。” 郡守点点头,转而望向了另外两人,崔竹喧毫不闪躲地迎上目光,“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与阿姐不缺。” “那你们所求为何?” 崔竹喧不动声色地将周围打量过一圈,门窗皆闭,屋内算上郡守、小吏、荀嘉木,还有她与楚葹,拢共也就五人,距离她们想要的和郡守单独会面,只是多了两个碍事的罢了,想通这一关窍,她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是这样,我们想要……” 于此同时,扮做虚弱之人眸光微沉,手腕抖动,两枚银针隐秘地飞射出去,下一瞬,两道身影直条条地倒下,郡守眸生惊愕,叫喊声几乎要滑出喉咙,忽被一只手紧紧扼住脖颈,变成了低低的呜咽声。 崔竹喧对着倒下的两人挨个踢了一脚,确定是真的晕死过去,这才行至郡守面前,“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是不是太子殿下?” 郡守面色一白,目光闪躲间,竟连挣扎都忘了,这般明显的反应,足可见崔淮卿的推测没有错。 “太子殿下如今身在何处?” “呸,大胆刺客,本官就是死,也绝不会将殿下的行踪透露给你二人,有胆子现在就动手,来啊!” 楚葹默了下,把扼在人脖颈处的手撤下来,毫无可信度地解释道:“我们不是刺客,也不准备刺杀太子。” 郡守冷笑一声:“哪个为非作歹的坏人肯承认自己恶贯满盈?休要在本官这信口雌黄!” 被认成刺客,逼问出太子行踪是不可能,但要是太子肯亲自召见她们,事情便全然不一样了。 崔竹喧倏然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匣,将里头的东西倾倒出来,用身体遮掩着,塞进去一个小布包,而后扯下桌布,将木匣紧紧裹住,提到郡守面前,“我们有要事禀报太子,你差人将此物交于他,他自会知晓。” “本官凭什么要帮你们做事?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同党等在外头,就等着跟踪过去!” “大人若是放心不下,我二人可任凭你处置,先将我们羁押狱中,再由你亲自送东西过去,多派些马车绕行掩人耳目,就算真的暴露了太子的位置,郡守亲至,总能调动兵马,护卫太子的安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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