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道:“恒超师父微言大义,赵某受教。” “贫僧久居山野、孤陋寡闻,不敢妄自为师。做此把戏,在玄帅面前献丑,亦有些做作。但倘若能江南兴亡有些助力,便算得大功德一件。“ 赵匡胤见他将自己的身份说破,亦不觉奇怪,大笑道:”你果真是李璟的说客。南唐满朝文武,最后竟选了名僧人出面和谈。“ 恒超双手合十,微微低头,道:”贵国太祖皇帝以武立国,如今不也派了位连自己也信不过的将领出征。可见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又何必彼此为难。“ 赵匡胤见他口舌之功了得,果然非是寻常僧人,不敢小觑,便将双眼微微眯起,笑道:”那依大师之间,赵某眼下去留该如何抉择呢?“ 恒超仰头看了看天空,此时已近正午,灼热的暑气越过叶片之间的缝隙喷涌而来,”玄帅有一问,贫僧正好备有一答。不过如今暑气渐胜,午间炎热不堪,玄帅若不嫌弃,可至蔽寺歇脚,让贫僧略尽些地主之谊。“ 赵匡胤也不推辞,拱手谢道:”那只好叨唠大师清修了。“ 步行至栖霞寺走了大半个时辰,寺中松荫满地,蝉声悠长,幽静的寺院一尘不染,不愧是出家人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恒超在寺院深处独享一间别致的院落,从东西门进去,是一间深邃宽大的禅房,古朴宁谧,几乎能听到檀香香烟在空中袅袅舞动的声息。雪白的墙面上只挂了一副画轴,画的是江雪飞鸟,孤寂的江面上只剩两只飞鸟靠在一起取暖,题字的笔触清秀细腻,更像是女子的手笔,写的是”雪芦空摇江东泪。“禅房的角落里高高低低地垒满了各类佛经,有些是梵文,有些则是翻译到一半的汉文,看来他平日的主要工作都在翻译这些佛经上了。 赵匡胤随手翻看,只觉得经文晦涩曲诘,只看了几行就头晕脑胀,不明所以。“这些天竺国的书籍真能解救世间苦难?” “不能。”恒超答道,“世人苦难源于自身,岂能期望佛陀救赎。” 赵匡胤笑道:“那大师译这些佛经有何用处?” 恒超笑意隐然,并不回答他的提问,反而缓缓问道:“玄帅以为战争有何用处?攻城略地、劳民伤财,只为炫耀武力。” 赵匡胤道:“大师只看到战争之时的惨烈,赵某却更加看重战争之后,纷争消弭、动荡结束,更强大的帝国代行天道,自可还世人一片安宁生息。” “自黄巢入长安,十几个朝代不断更替,贫僧只见僭窃交兴、称号纷杂,未见强而稳定的帝国还世间太平。百姓生逢乱世,又该何以自处?” “等。”赵匡胤冷冷地说道,“战争总有停止的一日,并立的群雄亦将会决出真正的王者。” 恒超低垂双目,利索的眉头藏在光源之中,流出悲悯的神色,“如此说来,贫僧所译的佛经便与玄帅所掌控的战争倒有几分殊途同归,都应不了世人眼下所求,却给了他们对将来之事的期许。 赵匡胤有些结舌,如此牵强好辩的僧人当真是颠覆了他对僧侣“空亦是空”的印象。”如此说来,大师是要以万物苍生为念,来劝我退兵了?“ ”不然。“恒超摇摇头,道,”江南百姓,天下苍生与玄帅何干?玄帅能胜得痴局,自然早早明白圣贤说教最是虚无,不过是欺骗天下草民的把戏。真正能影响玄帅决定的,无外乎‘身、名、利、情’四个字,贫僧只想以此四字劝诫玄帅。“ 赵匡胤眉心微微蹙动,面色反而平静了。他并不厌恶恒超这样的说辞,相反,身名利情四个字恰好说到他心里去了。他非常愿意听他详细说说。 恒超是真正的智者。他先前从五盘棋局中大致了解了赵匡胤的性格和愿望,他知道这个年轻的统帅有着更为宏大的志向和眼下尴尬的政治处境。因此他不得不特别谨慎,小心地挑选着词句,生怕辜负了这次与周军统帅心对心的谈话:”听说玄帅在攻寿州城时,以身挑衅,刘仁赡两射不中,被传为佳话,说天命归周,大战必胜。“ 赵匡胤不明其意,含糊道:”不过是侥幸巧合而已。“ 恒超道:”只是天命究竟是归周还是归赵,不知在贵国君臣心中,又将作何解。“ 赵匡胤如同被蛇蛰了一般,只觉得宽敞的禅房,竟在一瞬间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恒超继续道:”若是这段战场轶事与攻陷南唐都城的捷报一并传回汴京,怕那泰昌殿上演出的就不再是西子泛舟的风流韵事了。君心一旦生了忌惮之意,为臣者的身家安危便需顾虑,此为一个身字。“ 赵匡胤虽觉得自己那日出言有些冒失,但此过失并非不可挽回。觉得对方不免有些危言耸听,故而只沉沉一笑,并未表态。 恒超沉着道:”第二个‘名’字。当初寿春告危,一代名将长孙思恭以寿春城高难攻为由,拒绝出兵,并因此获罪身死。如今玄帅在数月间便攻破紫金寨、拿下了江东十四周,又将寿州、扬州囊括怀中,此战威名早已在长孙氏之上。若再灭金陵,灭南唐,便成大周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将。不知该官封几品、进爵多少才能回报此般战功。长孙思恭连个太平国公的爵位尚且受不起,敢问玄帅又将如何承受?“ 赵匡胤指尖有微微的颤抖,他抿了口茶水,这个动作遮住了他心中的一丝慌乱。自古功高震主,当臣下的功高到无可封赏之时,便是逼得君臣走上一决胜负的路。赵匡胤故作镇定道:”你又如何知我承受不起?“ ”因为玄帅手中的利还不够大。“恒超沉稳地说道,”手中未有大利,没有足以供养自己势力的地盘和财源,因此玄帅近来处理政务难免捉襟见肘。长孙思恭经营陇西数十载,侯王在关中门生故旧满布,方才有能与君权相较的力量,与此二人,玄帅自比如何?“ 赵匡胤道:那依你之见,我当如何?” “放弃江南之功,经营陇西。”恒超深深的眼睛藏在光影之中,令人摸不透他的心思,“陇西,北据契丹,卡着幽云十六州的关口,往西是河西重镇,经贸活跃,税赋极为丰富,是贵国的命根之所在。长孙思恭殒命后,势力空悬,大小藩镇割据争夺,有心之人当明白,此时的陇西,最宜趁虚而入。此为利也。” “为何我不能灭了南唐,再图陇西。” “那时玄帅功名太盛,岂能进退自如?” “我此时收兵,又如何能保证能去陇西?” 恒超微微笑道:“若是玄帅查出先帝嫡子就在陇西,又何愁没有借口。” 赵匡胤惊得眉头紧紧绞在了一起,他满腹狐疑地打量恒超,企图希望自己犀利的目光能够看透眼前这个人的来龙去脉,“先帝嫡子?” “贫僧猜贵国君王必定很想知道先帝在乾佑之变时遗失二子的下落吧,恰好贫僧知道一些。若是玄帅愿放弃江南之战,那贫僧也愿将此秘事相告。” 这方才是他们的底牌,赵匡胤万万没料到他手中竟有嫡子的消息,心底惊得一阵冷汗。禅房的后院中艳阳融金,从松叶、柏叶之间,倾泻而下,映出浓浓淡淡的一片光影。那阳光挂在身上,竟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至于情字,”恒超暗叹一声,目光怜悯地转过赵匡胤的面庞,缓缓道,“听闻赵夫人前月在汴梁城中病逝,如今百日之祭将至,夫人与玄帅结发一场,难道不值得玄帅回乡相送一程吗?” 赵匡胤心头微微一颤,他懂得恒超用心之苦,知道这番分析的句句是实情。他握着坐塌上的梨木扶手,几个手指轮流击打在光滑的扶手头上,紧蹙眉峰,沉吟了许久,缓缓说道:“大师避居山间,却能站在赵某立场,详析时局,此番心意,赵某谢领。” 恒超闻言,沉默不语,静静等候赵匡胤接下来的话。 “……我赵匡胤愿放弃金陵之战,只是如何退法,还当详议。” 听到赵匡胤这么说,恒超貌似轻松的表情竟然也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贫僧只负责劝玄帅谈和,至于和谈的条件,玄帅还请与唐王李璟亲谈。“ 赵匡胤将那禅房四处打量了一番,笑道:”莫不是这唐王就藏身在这房中?“
第49章 唐主(四) 栖霞寺始建于南齐,初称栖霞精舍,唐时称功德寺。唐亡后,李昪在金陵建国,重修功德寺,并改名栖霞,是为南唐之国寺,为国祈福。如今,大军围城,香客们绝了踪迹,只剩下寺中四处八方燃着乞求平安的香火,氤氲缭绕,使这座深山之中的古刹静得如在尘世之外。恒超更换了一壶新茶,滚烫的水激出新制茶叶的清香,充盈在禅房之内。赵匡胤渐渐适应了那寡淡苦涩的茶味,品出了留在舌根处的那股回甘,只觉得这茶水下肚,便将五脏六腑都冲刷得甘洌清爽。 恒超将赵匡胤面前的茶盏添满,缓缓道:“唐主驾临还需费些时辰,正好趁此时机,贫僧将贵国二嫡子之事说与玄帅如何?” 赵匡胤心头掠过些许紧张,忙道:“愿闻其详。” 后庭院中几株老松长得沧桑劲道,密密如云的针叶遮住了大半的阳光,将盛夏的禅室庇得清幽凉爽。恒超从袖中摸出一物递给赵匡胤,是个粗麻缝制的小袋。赵匡胤狐疑地接过,打开小袋,又一小小的物件落在手中,仔细一看,惊的几乎坐不住。深墨色的质地,断口处残缺不堪,一面光滑如许,一面则密密麻麻是朱红色的契丹文笔迹,正是残缺玉璧的其中一块。 恒超见状,笑道:“见玄帅的神色,想必从前亦见过这残璧?” “不错,查抄长孙思恭的遗物时,曾见过类似的残璧。”他迟疑了片刻,“知道这是记载盟誓的玉璧。” 恒超的目光倏然沉静,恍若幽深古井,道:“那玄帅可知是何盟誓。” 赵匡胤清清朗朗的目光看着恒超,道:“在此情形下,再见残璧。想来这盟誓便与先帝嫡子的下落有关了。” 恒超哈哈大笑,目光聚成两道利剑,道:“玄帅误会了,贫僧问的是,在此之前,玄帅可知这玉璧之上,记载的是何盟?” 赵匡胤眉头紧蹙,道:“大师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恒超微叹道:“郭氏嫡子之事,世上知晓之人实则不少。只不过,立誓的几个人出于自己的利益,各自谋划,将此事蛮了下来,时日一久便成了虚无飘摇的传闻。贵国君主以郭氏义子之名继位,自然不愿有半分嫡子之闻存于世间。只是天下悠悠众口,又岂是一国几人能堵得住的。更何况贵国诛杀长孙思恭与岐国公,这圆圆的玉璧一下缺了两个角,平衡既然被打破,秘密自然要浮出水面,不知这样的结果是否贵国君主曾有料到?” 赵匡胤眉间沟壑愈深,道:“此中曲折,还望大师直言。” 恒超背窗而坐,窗外极强的光照在他的僧袍上,使肩部的光顺着衣褶蔓延而下,脸上的表情却藏在了一片昏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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