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说,众人也都点头,范质做出沉吟的样子,缓缓道:“给年轻人一个历练的机会也未尝不可。赵副使青年才俊,日后必是顶梁之材,便从此事做起吧。” 如此说,匡义倒也不再推辞,领了命,谦逊道:“只不过卑职在国子监虚度了数年,读书读痴了心,遇事没有半点随机应变之能,遇事得请相爷拿着主意。” 范质脸上的笑意越发明媚,语气亲善如家中长辈,掏心掏肺:“说到拿主意,那都得凡事请御批。修宫苑这事,即是朝廷公事,又是皇家私事,其中分寸拿捏,都得你我二人商量着来办。这迁居一事,责任重大。我只提醒副使一句,这北区中,有个叫洪玉阙的,人称洪爵爷,是世袭唐末的爵位,家中曾祖曾任过高官,到了他这一代,每月只在户部领七八两的贴补银子度日。心气却高得很,又难说话,若谈通了他,这迁居的事,倒算完成了大半。” 匡义连连点头,心中盘算,若能找个领头的人,这事倒也不算难办,大不了暗地里多花些银子,哪怕是暗许些虚职于他,想必也是可行的。他素来是个急性子,如此想来,也来不及用午膳,回府换了便装,只带着两亲近小厮,一路便到了北区。 北区虽紧贴着皇城围墙,可御道、商肆都避开此处,场面却满目的破败。泥泞的道路交错复杂,在滟滟秋日下漾起一层漫天的沙尘。两旁的民居依稀可见当年辉煌的模样,如今却混杂在酒楼、茶馆、瓦子、勾栏、妓院之中,几个顽童正在道路当中玩耍,见匡义过来了,拾起地上的石子泥块便朝他掷过来,被小厮喝斥了一句,嬉笑着便跑远了。 匡义找了间路边的茶馆,点了最贵的茶点,便差小厮去请洪玉阙。小厮去了半刻,哭丧着脸回禀:“那洪玉阙不愿来,说点了香在家里等着您。”匡义冷冷一笑,知他故意拿着架子,却也不在这小节上计较,抬腿便跟小厮到了洪玉阙家里。 在杂乱不堪的巷子里七拐八绕了半天,到了一间红墙黑漆的木门前,这府院原本修得气派,四角飞檐高高耸起,像振翅高飞的燕子,如今却缺了两角,光秃秃地在斑驳不堪的墙面上,显得尤为寒酸,正门一侧简陋地搭起了一间木棚,里面两只肥滚滚的大猪正在睡觉,腥臭扑鼻,匡义几乎是捏着鼻子踮着脚才迈进了大门,不由抱怨了一句:“这爵爷过得真寒碜。”心底倒是觉得,这番破败之地挨着皇城,实在“有伤体统”,即使不为了扩建宫院,也该早早翻修。 洪玉阙在正殿候着他,身旁一炉劣质的香料散着刺鼻的香,倒是掩住了门口猪圈的恶臭。洪玉阙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半老头,身着一件灰色细麻布的长衫,倒是拾掇得清洁整齐。见到匡义,热情地迎了进来。寒暄入座,待客礼仪却是一丝不乱,两只细长的眼睛,偶尔闪出精明睿智的光,倒范质与七八分的神似。他捏着匡义给他的白棉卷帛,扫了扫上边的迁居条款,竟发出了如夜枭般的冷笑。 “大人觉得这迁居条款公允?”洪玉阙嘴角挂着十二分讥讽看着匡义。 匡义皱了皱眉,压着怒火,好言道:“以地置地,再有补偿银子,也算得上公允二字吧。您现在荫乘的是从八品承奉郎,迁居后,便可承正八品给事郎的衔,每月多二两银子,子孙承袭。” “哼,可惜洪某人无子无肆。”洪玉阙斜刁着眼看着匡义。 匡义一时语塞,又道:“那……或许洪爷有别的期许?” “别的期许?”洪玉阙冷笑了一声,从衣服里取出一块贴身藏着的包裹,明黄色的布裹表面里面东西的身份非常。“我祖上自打唐代便是镇守河南的节度使,我曾祖随着后汉高祖远征滹沱河,八个儿子死了七个,就独独剩下我祖父这一支。后汉高祖钦赐丹书铁券,恕我祖父九死,子孙三死,又命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连这宅子也是御笔敕造的。如今周代了汉,前朝的恩典逐代递减,到了我这辈成了从八品的虚职倒也罢了。连这祖宗的宅子你们也不放过,还腆着脸说公允,大人先问问这丹书铁券公允不公允?!”说罢,带着怒气,将那包往桌上一掷,露出镶着金的一角。 匡义被他的气势压住了,只觉得背心上渗出的汗水混进了屋里劣香的味道,黏在江南竹棉的亵衣上,浑身难受得发痒。他突然明白了工部那些人犹豫的表情,也明白大哥提点的深意。他用衣袖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又扇了扇,故作轻松道:“这前朝的丹书铁券恐怕如今也不抵什么用。爵爷又何必视此为护身符呢?” “哼。后汉皇帝禅位于周,先帝登基之初便下诏称前朝所有爵位奉养一律如旧。如今大人说这前朝的丹书铁券不抵用,是公然违抗先帝旨意呢?还是想说这大周天下是篡的后汉?”洪玉阙颇念过些书,礼法伦常熟知于胸,一下便抓住了匡义的痛脚。 匡义急得有些上火,慌乱地说道:“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这铁券也就能护你三罪不死,而今圣上扩修宫院,难道你要违逆圣意吗?” “我不过每月去朝廷领那三两的口粮银子,又不是食俸禄之人,皇上要修宫院,与我何干。开封城大着呢,大人不如回奏皇上,让他另择他地。反正我这宅子,这北区居民,必定是寸土不让。”见匡义着急了,洪玉阙反倒悠然起来,带着一丝戏耍的意味,说得慢条斯理,不温不火。 “你这刁民,竟这般不讲道理。”匡义不知是被他的言语还是态度给彻底激怒了,说话也失了朝廷官员的分寸,“自古民不与官斗。如今圣旨下来,便是要强征了北区这地,难不成你们还能抗旨不成。” 洪玉阙的笑意阴侧侧,似乎根本不把匡义放在眼里。见他如此说,反而更加自得:“大人说到强征,那便是明抢吗?噫,恐怕凭大人的本事也做不到。”说完,优哉游哉地起身,随手抓了把鸟食,竟踱到廊下喂鸟去了。 匡义在洪玉阙那儿碰了老大一个钉子,恨得牙根发颤,也没脸回六部去复命,便径自回了府,灌了两壶茶,方才冷静下来。细细琢磨了一番,又懊悔不已,只怪自己太过轻敌,连洪玉阙的底细来历都没弄清楚便贸然去了。想到此处,便唤了一名叫赵进的家丁,去北区打听打听。 不出一日的功夫,赵进便打听清楚了回来。那洪玉阙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读过几年书,年轻时想走科举一路,却连逢灾年,朝廷没有大开恩科,便耽误了下来。早年也娶了一房妻子,不知何故,生了一儿子后,妻子跟人跑了,前些年儿子病故,他也淡了心志,只靠吃祖本与亲戚接济度日。工部与内务都知府为着这迁居一事找过他数次,都被回绝了,软硬不吃,“听说当初连五品的官衔都许了,他也不为心动,这铁了心的要与朝廷对着干。”赵进的回禀,一声一句都听得匡义心凉得很。原来他们早就试过去劝服洪玉阙,知道这是颗钢筋铁骨的硬茬,便有意要让他出丑。 他思忖片刻,又问:“此人声名如何?” “极佳极佳!简直就是圣贤。”赵进答得飞快,“他祖上有块地,平素租给佃农收些租钱。前年闹灾荒,他也租钱也不要了,连地也白送给了那些佃农。再加上他平日无时,便帮街坊四邻写写书信、状子,教孩童认几个字,在北区那一块颇得人心,都叫他一声爵爷。我也四处打听了一番,这北区迁居的事,大伙儿都看着他拿主意呢。他一句祖宗宅基不可动,原本许多有心迁居的人都不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韪,更怕被街坊戳断脊梁骨了。” “嗬,竟然还是个懂收买人心的主儿。”匡义哼了一声,两道眉毛紧紧得锁在一起,愁容更深了。眼瞧着这第一次办差便出师不利,被这么一个宵小之辈逼得束手无策,他要如何跟范质和大哥交差。 赵进极会察言观色,见主人这副模样,便有心要出谋分忧,“老爷,我倒有个主意。您看着北区的房舍修得七零八乱的,但大体是周边一圈的酒楼商肆,那洪家宅子在中心,一时半会也迁不到他那,老爷何不从周边迁起?商家不过为了牟利,那洪玉阙即便是个圣人,也没人会整天赔着本跟他死守。” 匡义一琢磨,到觉得这个法子值得试试,先从周边开始迁,等做出些成绩来了,即便洪玉阙那谈不拢,颜面上也能好看些。 赵进见匡义赞许了自己,不免有几分得意,便提醒道:“这事要不要去大老爷那边回一声?” 匡义这点小心思也不愿让赵匡胤知道,便淡淡说道:“不用。” 北区外围的几间商肆集中在四个店家手里,一直惨淡经营。近段时间,由于迁居之事,开封府对这片地也视若无睹,乃至打架斗殴之事能当街发生,生意便更难经营了。匡义在狮子楼开了一桌极丰盛的宴席,将工部的迁居议案与四个掌柜一摊明,又许诺在最繁华的朱雀街给寻个店铺。四个掌故自然无话可说,连连应允,当即掏出笔画了押。又道,这几天便将原先铺面里的货物人员都撤出来,若是有必要,工部明天就能派人去拆房子,也给那些不愿迁居的人一些震慑。 匡义喝得酒酣耳热,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诸位掌柜悠着来,运输小心,不要磕碰了贵重器物。”心里却为自己这一差事办得这般漂亮暗自称赞。 第二天,秋暑未尽,匡义将着商家画押的文书递到了范质面前。并说打算这几日先派遣工匠去拆了临街的商铺,以示威慑。 范质将那卷文书拿在手里,沉默了许久。外头秋色滟滟,如一副锦绣画卷,从一端到另一端都绽现出无限华彩,而这秋光透过木窗,便成了屋内斑驳漂浮的光影。范质颇有深意地看了匡义一眼,无悲无喜地说道:“那你便去办吧。”匡义诺了一声,伸手要去接那文书,却见范质抓在手里,停了半晌,又缓缓道,“过几日便是圣上郊祭的日子,我要随驾出去几天,这事便由你全权做主,务必要办得漂亮,等我回来便替你请赏。” 匡义大喜,磕了一个头,心中对范质的信任徒然生出了几分感激之意。
第8章 破局 天子郊祭乃是一年中最盛大的皇室活动。从西周起,便有“天神在上,非燔柴不足以达之;地示在下,非痤埋不足以达之”的记载,到了唐代,凡天子车马所经之处,百姓皆起舞送迎,也成了民间参与到皇家祭祀中的一次难得机会。到了本朝,郊祭日便成了普天同乐的节日,尤其在开封城里,巫祭乐舞、游仙乐舞、俗乐杂耍、胡部新声从一早便开始,一直到天子车马出了城,日暮时分才歇息。 匡义一早随着诸位留守的官员跪在大庆门前平整的石道上,送走了御辇。便回到工部歇息,煮了一壶新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负责通传的小厮便慌慌张张地跌了进来“赵……赵大人,快去北区,开封府让我来请您,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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