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说的也有道理,只是—— 平贵妃又要提起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谢翊这一次倒是不像之前那般抵触。 大抵是做了帝王之后,知晓自己肩头担的责任了,这广纳后宫、开枝散叶是他推脱不得的责任,他哪怕是不喜欢,也得把这份责任履行。 “孩儿知晓,孩儿也向母亲承诺,今年定会带着新妇去洛阳探望母后。”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晓,他不是冒进的性格,能说出这番话来,便不是在敷衍,而是真的有了这个打算。 他自小主意大,行事果决,只要事情在他计划之内,那么将计划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进行,便全由他一人拿握了,平贵妃自己也不消操心。 得了这个保障,平贵妃终于可以安心与谢昶同往洛阳养病。 谢翊是为了安抚平贵妃,才故意那般说,心中自己也没有底。 他固然想开枝散叶,及早为大业备下储君,可自己心中始终存了一条底线,若不是真心倾慕的女子,他实在不愿意将就。 有人说,当了皇帝,自然有三宫六院,娶一个高门大户的贵女做皇后稳定中宫之后,将来还可以慢慢再物色心仪的女郎。 但谢翊不这样想。 他此生与长兄的悲剧,全赖父皇一人,他不想自己的后人将来重复自己与谢煜的兄弟阋墙,何况,将来与他生同衾死同陵的,他只希望是自己所慕之人,而非为了稳固人心心有不甘勉强迎娶的皇后。 他大抵是没有那个福分吧,那样的能闯入他心的小娘子,始终没有出现过。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禁中渐传出流言。 说陛下眼高于顶,看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实则目下无尘,万般挑剔,是个极难伺候的。 虽说谣言止于智者,可这言论却因“陛下”二字与生俱来的天威,平添了诸多可信度。 以至于,禁中伺候的女官宫人愈发规行矩步,谁也不敢出格在陛下面前卖弄,就连太极殿掌灯的女史,也只知兢兢业业地完成自己的差事,绝不敢幻想其他。 这也间接造就了另一个问题,谢翊平日里也有赋闲休息的时候,当他在禁中行走之时,周遭常是冷落得连雀鸟都不带见着一只的。 谢翊有时疑惑,问伏倚:“是朕不得人心么?” 伏倚心如明镜,却不敢直言,只好道:“许是陛下……太过操心国事,板正威严了吧。” 这话要换了旁人真不敢说,但伏倚是太上皇留给陛下的辅臣,他伺候了三任帝王了,宫中诸多事务,他了若指掌。 谢翊细思沉吟片刻,抬步向兰台走去。 伏倚悄没声息地跟上陛下的脚步,有心询问,陛下这是要去何处。 谢翊答道:“朕想寻刘素书著的《高祖本纪》来一览。” 听说是《高祖本纪》,伏倚明白了,此书记载了高祖生平,自前朝至后宫,事无巨细,笔端细腻,乃是一郁郁不得志的女官回忆高祖生平所作。 伏倚想再跟上一些,但被谢翊叫退了,他停在远处,谢翊缓缓转身,命令:“朕一人去兰台,不必跟着了,午后,送些茶水果子来。” 伏倚领命称是。 谢翊独身一人,前往兰台寻书。 大业沿用前朝宫室,这兰台建造于此,已有数百年,历来为宫廷藏书之所,里头的典籍浩如烟海,汗牛充栋,单单要寻一本《高祖本纪》,且是刘素书著作的孤本,确实有些许困难。 兰台分上下三层,谢翊一路步行至阁楼,仍未找到那本书,入夏后,阁内因难以流动的空气尤为闷热,谢翊便剥掉了罩在外身的龙袍,只着单薄的中衣,缓步拾向阁楼。 阁楼地处偏僻,平素鲜少人至,有些书籍都覆了一层薄薄的银灰,陈旧的书香在狭仄沉闷的室内酝酿至浓酽,一缕缕似云迹般蔓延。 实在难以相信,《高祖本纪》会跻身在此处。 其实此书造诣极高,可因著书之人为女子,便历来为文人所轻,评价不高,但谢翊也不曾想到,它竟只配待在这狭窄逼仄的阁楼,与一些通俗的不入流的文字共居一所。 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此处所摆放的书籍,多数是写话本演义,连市面上禁止流通的淫词艳曲,也赫然在列。 谢翊的目光逡巡着书架上一行行陈旧的古籍,倏然,视线余光之中,似是捕捉到了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 那身影从一旁的古架掠过,稍后,便绕到了对面。 隔了一排灰蒙蒙的书架,那道影子仿佛透光,模糊朦胧的轮廓,柔和地铺洒在天光弥隙的阁楼里。 那是谁? 心念翻转间,一道轻盈低微的咕哝声,顺风刮入耳膜—— “《高祖本纪》,明明在这儿的。” 那是一道少女的声音,如檐下的风铃撞击般清澈。 她居然要找的也是《高祖本纪》,莫非是知己? 谢翊不知对面是何人,为何潜入兰台寻找藏书,正欲出声询问,那少女欢喜地道:“找到了!” 那个声音掐断了谢翊的话,但见缝隙间,那抹柔绿的身影如浮藻般摆动,滑向阁楼封闭的大门,谢翊终于收回神,那本《高祖本纪》是他自己要的。 皇帝陛下站了出来,出声喝止:“何来梁上君子?” 聂桑怎么会知道,阁楼里今日居然有人,若不是偷情的侍卫,就是好看艳情的太监,聂桑想也没想,闭上眼睛,抱着那本厚厚的《高祖本纪》一通好砸。 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加上那本书本来驳杂沉重,用铅皮封粘,如此一击之下,正中陛下的脑门,直将一个成年男人打得歪倒在地,当场晕了过去。 聂桑看人倒了,头也没敢回,大气不敢喘,兔子似的逃出了阁楼。 兰台除了看守当值的禁军侍卫,和一些奉命替各宫取书的内监,平常罕有人至,而阁楼,是整个兰台最偏僻、最狭窄的藏灰之所,聂桑对阁楼常来常往,情有独钟,每每在里边搜集一些传奇话本,看得也颇津津有味。 但这一切是不合常规的,聂桑花了不少的钱,买通了驻守的一名侍卫,才能有这个机会。 不过禁中有些事,大家都心领神会,民不举官不究,只要没有人揭发她,就是安全的。 她向来在这阁楼里都遇不到人,这里安静得很,有时候,聂桑干脆就大剌剌坐在里边看书,看上一个晌午才尽兴而归。 谁知晓今日,居然碰上了一人,虽没逢面,但他的声音气势,真是好吓人,聂桑手足无错,慌乱间抱起藏书哐当一下砸中了他的脑门,随即逃窜离去,一直回到蓬莱殿,仍在心神不宁。 希望他没有看到自己。 而陛下呢,在那方斜光朗照、破窗而入、烟尘漫卷的阁楼里睡着,竟无人发现,直到晌午伏倚来送茶果,询问兰台守备,可曾见着陛下,都道无人见过,伏倚心存疑惑,寻了一大圈儿也不见陛下踪影,最后见到兰台似乎有一方不起眼的阁楼,虽然遍布尘灰,他还是谨慎地寻了上来。 当看到陛下躺在阁楼里人事不省时,伏倚吓了一跳,霎时就喊了一声“有刺客”,这一嗓子,硬是将谢翊喊醒了。 头骨被砸,只是红肿了一大片,的确是万幸。 伏倚小心翼翼地搀扶陛下起身,“陛下可是遇刺了?” 这么大的红肿,很难是自己磕出来的。 谢翊席地而坐,掌骨抵在额头上的伤处,思绪倒回晕倒前的一瞬。 他在阁楼里,遇到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娘子,竟行刺天子——她应当并不知晓他是新君。 伏倚万分骇然:“真是刺客?” 谢翊澹然:“没有。” “那这——” “朕方才找书,不慎被书架上掉落的古籍砸中了头。” 伏倚将信将疑,扶起陛下,声音颤巍巍地道:“兰台阁楼年久失修,陛下,依老奴看,应当封闭此间,加以修缮,再开启使用。” 谢翊没有得到那本《高祖本纪》,被一宫女捷足先登了,此时封闭阁楼修缮,他又要往何处去找那本书? 若天子一怒,闹得禁中人心惶惶,也怕打草惊蛇。 那书虽厚,但并不佶屈聱牙,是雅俗共赏的读物,他推算她大概需要五到七日能够读完,不如守株待兔,等那只兔子自投罗网。 谢翊没有采纳伏倚的建议,而是下了一条封禁令,兰台自即日起,以装饰外阁为名,暂时设限,每日只申时开放。 申时。 是谢翊一天当中,难得有空闲的时间。
第69章 窃书记(二) 指陛下为太监。 陛下的额头回到太极宫后,经由御医处置之后已经消肿,但碰不得,谢翊伸手轻触一下,仍有肿胀的疼痛感。 处理完奏折已是更深露重时分,谢翊挑灯坐在龙案前,指尖扣着狼毫,凝神作思。 白日里种种历历在目,打晕他的女子,身着淡绿罗裙,周身仿佛笼在轻烟细雾里,窈窕纤长,似隔着雾气看一枝新绿春桑。 各宫的女史,各司其职,鲜少有不当值得闲的,这人看起来竟像是阁楼的常客,应当并非是宫中各司的女官。 思绪不定,出了会子神后,谢翊被殿外的脚步声猛然惊醒,方意识到自己在思些什么。 真是荒唐,他竟会想这些。 以他的性子,此刻所应当想的,便只有那本《高祖本纪》。 说来确实几分抑愤,今日突做决定去取书,结果被一莫名其妙的女子捷足先登,自己还被她击中,晕倒在阁楼里。 自小母妃教导他,遇事要忍,动心忍性,增益所不能。面对父皇的责难,要忍,面对皇兄的刁难,要忍。久而久之,谢翊便成就了一副退而不争、淡泊世俗的个性。 大概,若是换一个人,被那小娘子如此殴打,多半已起了血溅五步的杀心。 然而此刻谢翊宽宏地考量着,那个大胆包天的小娘子罪不至死,而他不应怀有仇恨怨怼之心,过多地去与一个小娘子计较。 但那本书,他确然是需要的。 所以每日申时,谢翊都在兰台的藏书阁里等她。 却说聂桑那日,为了一本《高祖本纪》溜进阁楼里,又因碰巧被一外宫的侍卫撞见,不得已抱起书击晕了他。 其实当时聂桑只想给自己挣得一条逃生之路,并没有考虑到她怀中所抱藏书的分量,竟能轻而易举将一名成年男人击倒在地,还想着,他作为侍卫,身板也着实太弱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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