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鸢不善与人交际,从没见过这么亲切热络的妇人,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好顺嘴回“好”。 不觉间两人已经坐进了房内,画晴连忙给尚书令夫人看茶。 柏玉满意地点头:“是个机灵活泼的小丫头。” 端了茶水,她见沈栖鸢眉眼蓄着一抹踌躇的难色,体贴地问:“沈妹妹,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沈栖鸢摇头:“没有的。尚书令夫人,您太抬举栖鸢了。” 柏玉双瞳灿然。 “栖鸢?你叫栖鸢?这真是个好名字!” 尚书令夫人太过捧场,沈栖鸢愈发无所适从。 但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面子,能让尚书令夫人亲自登门,多半,还是为了时彧。 “不巧的,时彧他如今要训练新兵,日日浸在京畿大营,也很是辛苦,尚书令夫人你如……” 柏玉颦眉打断他:“我唤你沈妹妹,你唤我尚书令夫人?太见外了。我今日来,跟时骠骑,跟我家那口子,没有半文钱关系,纯粹就是想结交你,沈妹妹,你若是愿意同我相处,你就叫我一声‘柏姊姊’,这样我就快活了。” 沈栖鸢咬住了舌尖,一阵思忖着。 不敢拂逆了尚书令夫人美意,她只好缓声唤道:“柏……姊姊。” 声音又细又柔,软如春水延绵,一下能掐到人心里去。 柏玉很快活,伸出手,像摸小狸奴的毛发般,抚了抚沈栖鸢的耳侧鸦发,替她将一缕碎乱的青丝拨至耳后。 旋即,她的眼眸更是一亮。 沈栖鸢不解,顺着尚书令夫人视线所抵之处看去。 两人身侧,是她刚刚放下的针线簸箕,簸箕里有一方绣了一半的素帕。 帕子上是几丛芊芊凝绿的兰草,修长清逸的兰花,从绿草之间慵懒地半开,花间一只蜜蜂静静地悬停着,似在吮吸着嫩黄花蕊间芬芳扑鼻的花蜜。 沈栖鸢的绣工堪称一绝,这幅绣样已胜过世间无数丹青妙手。 每一根劈丝都细如毫发,日色漫漶过窗纱,投掷于绢面上,丝绸的经纬焕发出油然的光亮。 就和……就和当年母亲寿宴上收到的那幅绣面画一样。 那幅,独有一个“沈”字落款的绣面画。 那是亡母生命尽头的三个月里,最好的礼物与慰藉。 柏玉收回视线,像是怕吓着沈栖鸢一般,她连忙岔开话题,道:“沈妹妹,我听说你是广平伯府的姨娘……” 沈栖鸢缓缓摇头:“只是下人们不知内情如此称呼,其实我不是伯爷的妾,伯爷为国牺牲时,我还没有过门。” 柏玉了然:“那你如今……” 沈栖鸢道:“我也无处可去,所以只能跟着时彧,暂时寄居在这里。” 柏玉心忖,那岂不就是无名无分,名不正、言不顺么? 可她想着沈栖鸢好不容易脱离了乐营,以她罪臣之女的身份,也很难独自立足,心里又理解了几分。 沈馥之是否通敌卖国她不知晓,但沈栖鸢只是个闺阁弱女子,因父之罪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委实可怜,她心里没一点轻视她的地方,只是感到万分悯然。 愿这个曾经带给她亡母生命中最后慰藉的女子,从此以后,不再遭受磨难,能够离苦、得乐。 柏玉问东问西,一心想与沈栖鸢交好。 沈栖鸢是个轻易不肯打开话匣子的人,但在柏玉引导下,不觉已说得口干。 她端起茶盏,垂眸轻啜茶水。 柏玉说得兴致高昂之处,竟没能收得住,将自己毕生宏愿道了出来。 “广平伯,骁勇善战,是条汉子。不过沈妹妹,你才二十出头呀,还有大把年华,就耗在这时家里,给你压根没有成亲的未婚夫守寡么?何况,你还只是……妾。我直说了,那这就连个望门寡都算不上,多不值当啊。” 这尚书令夫人一语,石破天惊。 画晴正拿着鸡毛掸子清扫灰尘,也吓得手腕一抖,忙装作闭目塞听模样,表示自己和鸡毛掸子一样是个不会听不会说的死物。 沈栖鸢也怔忡:“柏姊姊,你,你怎么这样说。” 时震是她的恩公,在她最狼狈,几乎想以死解脱之际,是伯爷从天而降救了她。 即便他如今不在了,沈栖鸢想,自己也不应再嫁与旁人。 柏玉对女子三从四德那套一向嗤之以鼻,家中男人皮痒了,她也是照打不误,上喝公公,下打逆子,丈夫若惹他不痛快,家门里那块翡翠搓衣板也能派上用场。 “我们人只活这一辈子,下辈子还不知道投胎做猪做狗呢,要是连做人都活得不痛快,那这人间还有什么意思!你年纪轻轻,就别暮气沉沉的,不如好好地走出去看一看,这世上风光多的是,两条腿的男人最是不缺,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就不相信,广平伯那样的英雄人物,他临死之际,交代遗言的时候会说,嗯,兀那沈氏,虽没有过门,但她得一辈子为我守贞,不得嫁人。” 尚书令夫人的豪言壮语,是沈栖鸢不可消化的。 “真的,沈妹妹,你要是想开了,我这就送你几个挑着玩,要是在伯府你撒不开面儿,就上我那儿去住,我柏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光是这长安,我就有四五个别业。” 她向沈栖鸢伸出五根手指头,言之凿凿。 但沈栖鸢从来没有听过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她的脸颊臊得白里泛红,像清透的玉瓷上了粉晕,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半晌,沈栖鸢垂下眼睑,细声道:“尚书令夫人,你待我真好,我受宠若惊,但……” 怕她害羞,柏玉握住了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 “说真的,我那不争气的外子身子不好,指不定哪日就一病呜呼了,等他前脚亡了,我后脚就找男人。夫死再找,在哪里都不违律例。更何况你和广平伯还不是夫妾呢,他又死了,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么?不如别管他了,你跟我走吧。” 沈栖鸢骇了一跳,被攥进柏玉双掌里的素手,宛如受了炮烙之刑,急忙地要抽回来。 这一下没有挣脱,慌乱间抬起眼睑,两叶槅扇间,那个数日不见,本该待在京畿大营的少年,回来了。 孤竹拔节般的身体逆光站在廊芜下的日影里,惨绿衣衫,一抹森郁沉怒嵌在漆黑的瞳仁中。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怒意仿佛已堵在了咽喉底下,将要呼出。 沈栖鸢心跳骤然停了,毫不怀疑,时彧将刚才尚书令夫人和她谈话的内容听去了。
第10章 这少年身上的气场太强,简直无法忽视,柏玉顺沈栖鸢眸光看去之后,一眼便定住。 原来是骠骑将军时彧。 他站在那里,不知听了多少去了。 少年眉峰冷冽,双手侧垂,银色护腕收束的袖口底下,骨节修长的双手握成了拳。 来者不善。 柏玉聪明地生出了逃意。 她那话说得,她自己没觉得有不对的地方,可毕竟广平伯时震是人孩子的亲爹,这少年因此生气,也是人之常情。 她略显仓促地起身,脸色微微变了几变,便打起了退堂鼓,“沈妹妹,我看少将军回来了,我就先回了,天色已晚,我家孩子正下学塾我得去接呢。” 沈栖鸢一动不动地坐在檀木透雕蝙蝠纹太师椅上,花容如雪,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 柏玉说着话的时候,时彧就连一眼也没分心给她,而是盯着自己,锐利的眸子透着冰冷的审视,和沉晦的怒意。 沈栖鸢心里咂摸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有些发毛。 柏玉正踮起脚要离开,谁知才走到时彧近前,对方的身板将门抵着,没给尚书令夫人足够体面地竖着出去的空间。 她嘴唇轻颤,干笑了两声道:“少将军这是不让我去了?” 时彧横臂在柏玉面前,臂展直如鹰翼般长,闻言,少年徐徐地侧首。 淬了雪的黑眸,冷峻阴沉。 “尚书令夫人,背后谈及他人先父,口吻不敬,是否不太合适。” 柏玉还自忖被比这毛头崽子还大了好几岁,又嫁给了当朝最年轻有为的尚书令,成了平贵妃的手帕交,也算是见过无数世面了,今日,居然还会为这么个半大少年的气势所慑服。 她忍下心头惊惧,眉眼微抖,嘴里头吐出来的话,依旧从容至极:“我与沈妹妹一见如故,她身世飘零凄苦,我见不得她没名没分地跟着你们,所以提出替她解决疑难。” 尚书令夫人将双手笼于广袖,微抬下颌,眉梢挑起一抹倨傲之色。 时彧冷笑了一声,“这是我时家的家事,与外人无关。尚书令平生最喜好钻研官员后宅,鸡毛蒜皮也不放过,夫人这是要夫唱妇随么?” 柏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被戳中了痛脚,拨开时彧的肩膀,就往外去,口中气急败坏地道:“少年人嘴巴这么恶毒,你迟早遭报应!” 沈栖鸢惊讶地看着柏玉怒意冲冲地带人走了,她也不知道,时彧那句话说错了,惹得尚书令夫人如此生气。 可现在,应该担心自己的她,仿佛是她。 沈栖鸢见时彧收回臂膀,抬步向她走来。 少年身长八尺,当他来到她面前时,巨大的阴翳从头到脚地罩落。 她看不见一丝日光,只能微仰着脸,接受时彧的审视。 他半眯着眸,冷眼睥睨而下:“你要现在跟着她走,还来得及。” 沈栖鸢心里慌乱得无以复加,她本来是要拒绝尚书令夫人的,可她在柏玉面前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时彧显然是误会了,她起身,要寻时彧解释。 他嫌恶地扯着浓长的眉,后退了半步,仿佛唯恐被她触碰到。 在时彧让开后,一线天光落入眼瞳,刺得她瞳孔急遽收缩,因为情绪不稳,鸦青色的眼睫颤如秋水生波,滟滟可怜。 “少将军你误会了,我发誓,我没有想同尚书令夫人离开的意思。” 时彧冷笑:“你方才同她聊什么,说我的父亲广平伯,已经死了,所以你想有几个男人便有几个男人,想走就走?” 沈栖鸢呆滞了清眸,时彧的眼神冷得像刀子,刀刀戳她的心肺。 她半边身子几乎都是酥麻的,无论时彧相信与否,她都尽力解释。 “我没有……少将军,请你相信我,自打,自打被伯爷救下的那一天起,我心里就认定自己是伯爷的人了,我怎么会生出其他的非分之想……” 时彧听到她说认定是父亲的人,心里却不知为何更加郁烦鼓噪,皱起眉头打断:“是么!你是伯爷什么人?他根本没说过要娶你,你也不是我时家的人,我容你在此住下,视你作客,你要有别的非分之想,也不违法度和道义,随时可走,随你便吧!” 他气得口是心非,已经不择言了,羞怒地转身欲去,沈栖鸢心里更慌乱,她怕他一气之下,连自己最后的这块立身之地都剥夺了,她追着去,在一面髹漆花梨木博古架前,拦住了时彧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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