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撞的人,不是别人撞了她。 她捂着额头,赶忙道歉。 男人不说话,仇人似的看着她。 掉落的两粒银子往远处滚,她半侧着头,偷偷地瞄它们。 他还是不说话,她按捺不住,跑去捡,怕人误会她怠慢,一面跑,一面回头说“先等等,我不是要跑”。 这人仍旧不开口,只盯着她不放,眉头紧锁,露出几分嫌恶。 是误会了吗? 她正色道:“大叔,这银子是方才老爷赏给我的,不是偷来的。对不住您了,夜里没睡好,糊里糊涂……”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急匆匆地走了。 这事全怪她,因此她踮起脚喊:“大叔,要是伤到了哪,你到东厨来找我,我给你买药吃。八珍房!巧善!” 那人头也不回,消失在了甬道尽头。 有两个丫头抱着捧盘从后方过来,经过她时,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巧善挤出一个笑,喊了姐姐安好。她们没理她,加快了步子。 巧善摸摸脸,不敢再逗留,赶紧回去。 因老爷太太都归了家,事又多起来。 要伺候主子,又要熏制野味山货预备年礼,东厨人手不够,大伙都累。 离晚膳不到半个时辰,老太太那边叫人来传话:她想吃红烧老鹅。早上说的是夜里要吃炕猪和野鸭子肉,因此没预备鹅,还得现杀。好在大柴房过去有牲口棚,里边关着庄子上送来的鸡鸭鹅,还算好办。 别的菜都预备好了,只等下锅炒,这鹅肉难炖,要等它老人家进了锅,才能发动其它菜。 巧善今日风光无两,黄嫂子承她的情,叫她去院里散散。 正好午间看剁大骨还没看够! 陈婆子杀了几十年的鸡鸭鹅,杀鹅褪毛,干净利落。 过年时,巧善杀过一回鸡,不怕看鹅挣扎咽气,她想看的是刀。 那么重的刀,到了陈婆子手里,乖得像板。彭彭彭彭一顿砍,不停不顿,八九斤的鹅身,眨眼的工夫就剁成了一堆小肉块。 巧善跟着砧板一颤一颤,紧掐着捡回来当耍货的鹅毛强行忍住。刀一停,她又不慌了,只想着一句话:我也要练起来。 鹅肉有了,军心稳了。 几个大灶同时烹炒,秀珠她们学艺多年,也能独当一面做上一道呈给主子的小菜。 干杂活的人只剩了巧善,她在几个灶膛边来回蹲,她想:管着火候也算大事吧?秀珠姐姐说还有人要来,到时一人守一个灶膛,够清闲的,真好! 忙完主子的饭菜,该她们松快松快了。 王婆子特意多跑一趟后门,把那二两多花了出去,兑回来一小担吃食,有酒有肉,正好替大伙解解烦闷。 晚上这顿吃饱喝足了再散工,比往常要晚一些。 秀珠渐生愧疚,想要多陪一会,又怕晚归会跟吃人的恶鬼撞上,实在为难。 巧善也急,生怕她留在这,耽误家禾取银子办事,催着她家去。 “你一个人留在这,怕不怕?她们都说……” 巧善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耷拉着脑袋摇动,“小英是好人,即便去了那边,也会是个好鬼。我不怕,我要在这等着她来找我。” 秀珠惭愧,小声说:“要不我也留这算了……” “我听到了锁声,婆婆就要走了。你快跟上去,别落单。” 秀珠又叮嘱一回,这才离开。 巧善把门窗都关了,不着急抽柴,先用大火把锅里的水烧滚,守着鸡蛋篮子蹲了好一会,摸三个摆在碗里,看着有点少,过会又挑出一个绿壳的凑一起。 四季发财,四时平安,四……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弄早了不好。 她丢下鸡蛋不管,拿出一串钱在竹筛里数着玩。 左边三个,右边七个。 左边三个,右边七个。 再来一次。 左边有了九个,右边二十一个。 九就是这么来的。 三三得九 她想起来了,有一年二哥在家反反覆覆读这个九九术。她多问了一句,二哥不耐烦,摔门之前骂她贱婢。 后来大哥告诉她:二哥背不好它,在学堂先挨一顿训斥,隔两日还是背不全,又挨戒尺。先生严苛,他心里不痛快,一时嘴快才这样,叫她不要往心里去。 二哥一直在外读书,没空照看她们,也没空教她们认字。大哥到十五岁才开蒙,散学回来就教她们,他说花一样的钱,多几个人学了更划算,用这话堵了爹娘的嘴。 慧姐儿记性好,大哥教的东西,一学就会。 她呢,要多花些心思在这上边才能记住,有一回耽误了,没赶上给祥哥儿换尿布,娘骂了一句蠢货,叫她别学了。 她就真的没学了。 慧姐儿才是真九岁的那个,人如其名,聪慧灵秀。娘常说老五苗子好,将来能嫁个好人家。 卖人轮不上好苗子,卖蠢货才划算。 火苗窜了一下,她回神,告诫自己:巧善,你不要那样想。这不是慧姐儿的错,她年纪小,同样吃苦耐劳没享过福,被卖出来让老人随意借寿,何其无辜。 何况她来这半年,没吃什么苦,苦的是小英。 那个热心肠的女孩到底做错了什么? 外边突然起了风,有什么倒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 她抹掉眼泪,站了起来。 屋里有火光,墙上亮着油灯,还算亮堂。窗上树影绰绰,风声时有时无,偶尔传来一声低啸。 她在剔骨刀和剁骨刀上来回瞧,稳妥起见,挑了好藏又好拿的剔骨刀,小心翼翼插进围裙兜里。 门边的窗子最响,她朝它靠近,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谁?” “巧善!” “小英?” “巧善……是我,我身上是湿的,外边很冷,你放我进去烤一烤……” 巧善没见过鬼,只听过一些事:有说鬼怕光的,有说鬼能穿墙的,有说鬼怕火的…… 就是没人说鬼喜欢什么。 “小英,是谁害了你?” …… “小英,你的尸首在哪?你告诉我,我去找。” …… “里边有火,会烧坏你的魂,你别进来。” “那你出来找我,我有些话,要当面告诉你,是要紧的事!他们害了我,还会来害你,你要仔细着,去官府告发他们,替我报仇。” 巧善抬手,盖在兜上,深吸气后,用力答:“好!” 她拔掉门闩,双手一拉,门开了,迎面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他抬手,掐住她的左耳往上提。 “痛痛痛!” “痛死你活该!叫你不要犯傻,你你你……” 家禾气到哽住,甩开手,往前走两步,实在不解气,抬脚踢翻面前的空炭篓。 她跟在后边,想要捡好它,因身前还有把刀,担心扎穿自个,就先抽了出来。 他转身,正好对上刀尖。 面面相觑。 她将刀移开,眨着眼说:“方才是你在说话吗?很像,怎么连你也会这口技? 我知道这不是小英,带了刀去见。小英求过菩萨,来生想做千金小姐,她不怕死。她知道我寸步难行,不会跟我说报仇,她也不会想着要去告发。她跟我说过,官府跟这些富贵人家是一条藤,告官是没用的。我们是这条藤上的小虫,活着的时候,能跟着沾光吃点叶子,死了就会掉下来,被踩成泥。公道只是拿说说而已的玩意,主子要为难你,不要觉得委屈,委屈只会让自己更难受。她还说:巧善啊,你努力往上爬,兴许有一天能沾大光,吃上好果子。” 他不耐烦听这些小孩儿废话,拿走刀,插回刀架,背对着她,嫌道:“哭什么哭!” “我在哭吗?” 她摸了一把脸。 湿漉漉的,原来真的在哭。 知道拿尖刀防身,还算有救。 他不想道歉,粗声粗气说:“找人算了一卦,按先生给的方位,应该是园子后边那小院,阴水之地。” “准吗?”她嘴上问着,心里却信了一大半,双手颤抖,抓住他袖边,不等他答又问,“怎么没人往那边找?” 镇魂的井,寻常人避之不及,不请道长和尚做法,谁也不敢碰。 上边压着厚重的石板,一般人搬不动。 他盯着袖口,恶声恶气说:“我怎么知道!你放不放?” “放,这就放。” 她缩回手,改拉扯自己的衣摆,一遍又一遍,垂头问他:“阴水说的是井,对吗?” “嗯。” 他将躺椅拖到灶边,坐下来,翘起脚烘烤湿掉的鞋袜,疾声催促:“快去弄点吃的。听说你们置办了烧鸡、酱猪头,还买了鱼,过得可真滋润!” “有!我说留着夜里吃,都攒下来了。我这就去拿,再给你炖个蛋吧?” 他盯着她,点头,知道她心里藏不住事,在她忙活之前又叫住她,仔细交代:“不要莽莽撞撞到处去说,以免有人将这事赖到你头上。明早跟人说她半夜入梦,唱了一曲梅花魂给你听。你放心,费心费力养了十来年,还没起用就这么丢了,她爹娘正恼火呢,时刻盯着这边,这话自然会传到他们耳朵里去。” 她用力点头。 “你得了老爷青眼,这会子不宜再打眼。除了主子,有人给你什么,都别要。可要记住了,别连累我!” 她再点头,小心翼翼问:“我还在哭吗?” “哭不哭的,你自己不知道?” 她摇头,转身干活去。 他的肠子怕是比别人的长,有多少吃多少。 她巴巴地看着。他夹起一块猪头肉往前伸,她摇头,又是那句“吃不下”。 他接着吃。她满脑子小英,怕管不住自己,只能往别的事上扯,说完八珍房这样那样,就只剩了回来路上那事。 “……后来我想:我拿着银钱,又不赔给人家,反叫人上门来找,像是只会说空话的混账……” 他嗤笑道:“就你这猫脑袋,能把鸡蛋磕破就不错了。换作是我,早溜了,免得被你讹上。” 她安心了,抠着手说:“这人不错,看着阴沉凶狠,倒没说别的,也没找过来。” “凶?”他的笑僵在脸上,焦急地催,“你再仔细说一遍。” 她不解,但乖乖地从头说起,末了小声解释:“我少见生人,冒冒失失撞上,心虚不安才这样看待,兴许人家只是不爱说话。” 这家里的人,个个戴着假面孔过活,没有深仇大恨,不会在路上就对人使脸色。 他沉着脸,又问衣着体长,再是眉眼鼻梁。 她想一会说两句,把记得的事都说了。 他弯腰去够那柴火,她帮着抽了一根烧得正旺的大木头。他皱眉嫌弃,恼道:“又不是赶路缺火把,要这么大根做什么?长个脑袋瓜,要记得用,细枝,烧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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