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傻眼了,急道:“那要怎么办?” “不办。先让他们猖狂,等个好时机再借别人的手去收拾。我只是个任人欺负的可怜虫,这样才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悄悄地办大事。” “要办什么事,我能帮忙吗?” “能!” 他瞟向她藏钱的地方,她悟了,又将大半条小臂插了进去。 那么大一包钱兜在里边,手伸进去还能随意划动,空得惊人。 屡教不改。 他气到口不择言:“就没长点什么吗?” 啊? 她听岔了,点头说:“涨了涨了,除去那三十个银锞子,还有十九两……” 他虎着脸,胸口起伏。 她看着,顺着长吸了一口气,随即明白这样做不对,慌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啊不对,我是说没有,没有味,要不……我给你烧点水洗洗吧?”
第13章 来了躲不掉 他不说话,她没了底气,耷拉着肩,转身背对他,掏出银锞子,轻放在碗里。 “我想起来了,你叫我不要当人家的面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人见财起意,可你不是那种人,你就像我……哥,三哥,我这才忘了规矩。” 他再次噎住,想反驳不仅要防见财起意,还要防见色起意。 算了,哪有色可见,先这么着吧。 “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仔细着。小心驶得万年船。” “哦。” 穿了四五天的袜子,确实有味。烘烤让异味散得更快更广,该洗洗了。 “烧水吧。” “欸?” 她回头瞧一眼正冒热气的锅,他也顺着看一眼,试图把面子找回来,傲气道:“我是爷们,比你高,比你壮,这点水可不够。” 她用力点头,将锅里的热水舀到桶里,他从缸里打来冷水,兑在里边,又回头再拎一桶冷的倒进锅里。 她放下瓢,咬着下唇,不时瞄一眼,似乎在觑他脸色。 “有事就说。” 她点头,跑去西边最角落的冷灶,跪下将手伸进去扒拉,扯出一个布包,立马跑回来。她像献宝一样,迫不及待打开包袱皮,再捧到他面前。 两块布巾,十来双袜子,厚薄都有。 他愣住,她小声解释:“本想给你做条棉裤,可各房发下来的料子不一样,没法做外穿的衣裳,太打眼,我怕给你招麻烦。” 她担心他不肯收,想了想,又说:“做这个容易,扎花费神伤眼,累了就放下绷子,拿它出来缝几针,养养眼睛。早就做好了,一直忘了给。” 怪不得老问他要不要洗洗,原来不是嫌弃他臭,是想寻个契机把东西送出手。 他扭开头,不让她看到脸,别扭道:“傻!有这闲工夫,不知道长长脑子。” 布和棉就那么些,给他缝这么多,她自己够不够? 她委屈道:“不是不让女子读书写字嘛,怎么长脑子?” “又犯傻。变聪明的途径不是念书,是思索,不能上学,那就多看多问多思多辨,照样能长进。” 他说完,拎起了热水桶。 “你也没上过学,对吗?” “废话!” 她慢慢学先前那句,端了烛台,大步往小柴房走,在前边引路。 还想进门去呢,这傻孩子,什么都不防,就他一个人在这纠结。 他抢走烛台,粗声轰人:“赶紧烧水去,我先洗头,一会就要用。” 灶上的事,哪有她不明白的。她得意道:“早着呢,那么多的水,一晚上也烧不穿,只要不往里添柴。家禾,我给你淋水吧,姐姐们洗头,都是我……” “去去去,别在这添乱,爷们洗头,是你该掺和的吗?” “哦。陶盆里是皂荚水,冷的,掺了热水再用。” “啰嗦!出去出去。” 她退到灶边守着火,用烧火棍来回拨动大柴,望着火光出神:想着惨死的小英,想着被欺凌的他,想着方才那些话。 洗了头容易着凉,不能一直湿着。他一回来,她立刻让到一旁,等他坐下再递梳子。 他催道:“夜深了,睡你的去。你放心,我会烧火。” 她乖乖地躺下,但是睡不着,闭着眼问:“你是不是在别人家待过?” 半大的农家小子,赵家应该看不上。他有见识有才智,还有功夫,处处透露着不凡。 他默了一会才答:“京城廖家,你可能没听过,不要紧,早没了。武官,一门七将,还有未长成的五名男丁,斩立决,女眷贬为官奴。” 其实是妓,官奴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去哪家都要受尽凌辱。 没必要说出来吓着她。 那些人和事,离得太远了。 “那你们呢?” “家产抄没,我们这些奴才,呵,跟那些陈设玩器挤一块,摊开摆在台上随意叫个价,任人挑选,三五日就卖完了。赵家的亲戚买了我,昽少爷看我擅捶丸,就把我要了过来,想着秋赛能风光一把。可惜他爹不争气,死得早了点。” 她听得心惊,坐了起来,伸着脖子小声问:“是谋反吗,你们没挨打受刑吧?我听人说,只要进了牢里,性命就难保。打板子都算好的,还要拔指甲盖呢。” 十指连心。六岁那年,大姐被送去了河对岸做养媳,灶上的活就该她了。人太矮,要踩着凳子,不好用力,菜刀太大拿不稳,一心急就切在了指头上,连肉带甲去了一小块,疼得眼泪止不住。 记忆犹在,她说着说着就慌了,挨个摸摸指甲,确保它们都还在。 “有些事,说不清楚。你安心睡觉,明儿才能唱好梅花魂,让他们去找她。” “嗯。梅花魂我会唱,小英教过我,她说京里的老国公喜爱这首词,府里的人都得会。”她躺回去,闷声问,“我还能再哭一会吗?” “哭什么哭!” 他一凶,她憋得喘息都乱了。他深吸气,怕她疯掉,只得再透一点口风:“我托了人捎香烛纸钱,还有那白糖糕,明早会带进来。正好是头七,夜里再带你去祭拜。” “嗯……你费心了,多谢。”她很是动容,翻向火光这一侧,真挚地说,“家禾,幸亏有你在。我糊里糊涂,又常意气用事,做事心里总没底。我知道这样不好,以后我改。” “睡吧。” “往后你就在这睡吧?这里有火,不怕冷,我俩做个伴……一会你叫醒我,我们换一换,我不挑地,趴着也能睡……” 做伴都来了,要是被外人听见,会怎么想她? 越教越不防,头疼。 他深吸气,还是忍不下去,低吼:“睡你的,少啰嗦。” “哦。” 她含糊念着那句“多看多问多思多辨”,渐渐地没了声。 他等了会才回头看她。 人已经睡了,缩成一团也不过山羊大。 唉! 意气用事不好,也好,他以为自己冷了心肠,再不会和谁交付心事,原先只想着如何利用这家伙行点便利,如今不得不承认,他也被她拿捏了一两成。 她这些日子都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大伙知道她这是姐妹情深,挂念着生死未卜的小英。人老实惯了,偶尔撒个谎,没人起疑,走得近的几个顺口安慰了她两句。 巧善不需要安慰,她需要一个确信,心不在焉地做活,一直熬到夜里才听到消息:说是小英贪玩去摘梅花,天黑踩空,不慎掉进了井里。泡了这么些天,样子不好看,因此尸首一捞上来,就地封的棺。出了这样的事,园子上了锁,不许人走动,等化了冻,做场法事才能了。 巧善急得掉眼泪。 这是什么鬼话?小英喜欢的是海棠,不是梅花,就算一时兴起想折一枝带回去插瓶,白日里有的是空闲,为何非要天黑才去?园子里那么多梅树,为何非要挑井边那一棵?况且巧善确信根本不是园子里那口井,否则早被发现了。 众人唏嘘几句,转头说起了要上门来做客的亲戚,仿佛小英只是一阵风,刮过就忘了。 徒留她一个人难受。 他等三更梆鼓响过才来,她想要告诉他,才起个头就被拦了。 “不必说了。” 也对,小英说过:虫子死了就死了,掉了就掉了。 她难过不已,仰着头不让眼泪往下掉,凄凄惨惨问他:“等我们死了,也会无人过问吧?” 他没答这话,冷声说:“哭没什么用,只会消磨你的斗志。王巧善,你该长大了。” 她缓缓放平下巴,无措地看着他。 “在这吃人的地方,你得自己强起来,光指望别人庇护,是靠不住的。要还是这样只知道哭,趁早投井,少受些屈辱。” 忠言逆耳。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可难过就是难过,它不会因为要懂事就自觉退去。 她艰难地点头,抬起袖子横扫脸颊,手腕将左鬓的碎发带到了脸中,她抬起左手扒开,再次点头。 他缓了脸色,小声提醒她:“原本甘旨房守夜的人是个醉酒婆子,日日贪杯,一下工就倒头睡。听说年后要换人了,还有,外院那边买了十七人在调教,七八岁的占了一半,只怕这里也要塞人。你的小英没了,眼下她们会看在王家人面上,暂且照看你三分,再过三五月,情分淡了,你还能指望谁去?” 她再点头。 他接着说:“世事难料,要是这里边来的人多,我出进未必方便。你放心,那银子,我会想法子挣了还你。” 她咬着嘴狂摇头:她不在意那个钱,她只差一点就攒够二十两了。 他松一口气,不吓她了,安抚道:“暂且无妨,就算往后再也做不成这事,挣钱的门道多着呢。此路不通,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好,我都听你的。我们是一条藤上的虫,有叶子,我们一块吃叶子,有果子,就一块吃果子。” 什么叶啊果的,乱七八糟! 他将带来的包袱打开,里边是香烛纸钱点心,还有一小卷布,两块硝好的皮子。 “出了年节,拿这些东西去找你的姐姐们,问她们带子 月事带 怎么做,怎么用。别问我!” “哦。” 他怕她多问,急着催:“走走走。” “好。” 她自觉含上一口水,呜呜:可以走了。 冤没了,圈也没了,整个小院的雪都被铲了个干净。槐树上扎着许多随风飘扬的黄幡,井沿贴着符纸,井上压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地上有烧过纸钱的痕迹和散落的石灰粉 给泡过尸体的井消毒 。 谎言不攻自破。 他不信邪,不怕恶鬼,她信小英,不怕对方有恶意,两人坦坦荡荡而来,小心翼翼行事。要点香烛烧纸钱,有火光有烟气,容易被墙外的人发现,用上顺手带来的两只竹筛当罩子,支起一截,将亮光和烟灰都往下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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