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得如此肯定?”卢湛问道。 更夫咧嘴一笑:“那条街不让打更。” “既不让打更,你又如何知道?” 更夫拇指扣在食指边上摩挲了下,讳莫如深地笑而不语。裴晏从怀里摸出几株钱扔过去,更夫忙不迭地双手接住,这才答道:“那条街的街尾,也就是养金桂的那一户,自两年前换了个东家后,特意付了钱,让我晚上别往那边去。” “那人是谁?” 更夫笑道:“这我哪知道,但……听口音,应是扬州来的。” 打发完更夫,两人径直去了小东门那户院子。院门紧缩,看上去像是许久无人居住了。卢湛绕着墙根走到偏僻些的一隅,纵身一跃,攀上了那一人高的垣墙。 “大人!是这儿!我看见那画上的……”卢湛一激动,险些脱口而出,咬咬唇咽回去半截。 “你先下来。”裴晏看了看四周,这院子恰好在一条小路旁,左边有个坍塌的坑,最近的一户人家,也有些距离,再往前便是儒学馆和明经讲堂,入夜或是休沐时的确是鲜有人至。 “大人,不进去看看么?”卢湛跃跃欲试。 裴晏思忖一番:“先不要打草惊蛇,去周围问问。” 已近酉时,家家户户炊烟四起,一连走穿了两三条巷子,总算是找着一户与那院主人有过照面的。开门的是个年轻男子,看衣着应是商贾人家,打量了一番裴晏与卢湛,客气地施礼。 “温广林温公子已经不住这儿了。” “何时的事?” “差不多……快一个月了。” 卢湛与裴晏交换了个眼神,继续问道:“他去哪儿了?” “这便不知了,但前几日在凤楼见过他一面,你们若要寻他,或可去那儿看看。” “多谢郎君。” 卢湛朝主人家施礼告别,默默然走出老远,才忍不住问:“大人,要去凤楼看看吗?” 但见裴晏嘴角微微下撇:“先回客栈。”顿了顿,又补充了句,“拿着这么多东西,也不怕丢了?” 卢湛笑道:“那不是我拿着么,丢不了。” 裴晏不作声,脚步却是轻快了不少。 一踏进客栈大堂,店家便立刻热情地招呼着身旁的白衣童子:“大人回来了。” 裴晏蹙眉顿足,他住店时并未言明身份,昨日还与店家讲自己是个行商。童子迎上来施礼道:“裴少卿,我家主人今日于画舫设宴,想请裴少卿一聚。” “你家主人是?” “崔显之崔长史。” 见裴晏面色犹豫,童子探身上前,轻声道:“我家主人昨日听闻裴少卿来,连夜从寻阳郡赶了回来。他说,他与裴少卿算来也是远亲,他该当尽地主之谊,顺带也为裴少卿引荐些江州的朋友,或可有助于少卿。” 裴晏思忖片刻,“那你稍等我一会儿。” 回房换了身衣服,又将今日收来的卷宗和画轴放好,二人随着童子一同前往画舫。 出了客栈一路向北,沿着花堤走着走着便到了明月湖边,裴晏的脸色是越走越沉,直到那座三层的青漆小楼映入眼帘。 他叫住那童子:“等等,你说的画舫是在……” 童子回身指着凤楼东面的湖边:“那儿便是了。” 卢湛忍不住问:“这画舫的主人可是那凤楼的东家?” 童子粲然一笑:“正是。原来大人认得云娘子。”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裴晏默不作声,远处落霞烧红了天,湖面随风微微荡着,舫内隐约已现人影,船头上的灯笼一摇一晃地,荡得他头疼。 卢湛凑上前来,忍笑在他耳畔轻言道:“大人,择日不如撞日。” “闭嘴。”裴晏放慢了脚步,低声道,“她既在画舫,那正好你去凤楼打探下温广林的行踪。” “我一个人去?” “你那些堂表兄弟弱冠时孩子都两三个了,你转年就十八,连个酒肆都不敢进?” “我……”卢湛被激得气血上涌,“去就去!”
第四章 初相逢,再相逢 画舫内不算宽敞,众人分坐两旁,倚在凭几上谈笑风生。崔潜引裴晏居上座,热情地为其一一介绍,在场或享爵位,或领闲职,均是江州辖内士族高门中人。 昨日在凤楼,那琴娘子朝他使的是京中的规矩,然今日席上,众人皆是随意饮宴,无人试毒。裴晏本以为是他追着赵焕之死时陪酒的盼儿娘子问,才引人怀疑,现在看来,从他进门开始,对方便已知晓他的身份了。 舫内并无闲人,引路的侍女也是送至门口便候在了外面,裴晏担忧卢湛在凤楼遇上那个难缠的云娘子,一直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这么说来,崔长史竟还比裴少卿长上一辈。”一青衫虬须男子笑道,裴晏是正四品的京官,席间这些人却也未见多少恭敬。 崔潜赶忙摆手:“这说来就远了,徐公可莫要戏谑挖苦我。” 他虽然出身清河崔氏,却是旁枝末节,与裴晏生母,崔司徒嫡出的次女,着实是八竿子才够着边的从堂亲。 虬须男子笑着举杯一饮而尽,转而看向裴晏:“不知裴少卿此番是为江夏军镇而来,还是为李刺史而来?” 推杯换盏闲话良久,为的就是这一问,此话一出,四座皆静。 李规与江夏军镇镇将元昊早生嫌隙,去年江州洪灾,两边皆上书弹劾对方,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想来在江州,应也算是公开的秘密。 裴晏淡淡笑着,不进不退:“自是为赵司马之死而来。” “我听说赵司马并非死于行散,而是……遭人投毒,可是真的?”席上另一公子问道。 “不错,赵司马死于乌头毒。乌头入口一个时辰内便会发作,这毒,要么在饭菜中,要么在酒里,诸位平素若也去那酒肆,可要小心些。” 裴晏说着,睨视席间,众人眼眸流转,或泰然处之,或骇然结舌,倒是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杯盏。 “裴少卿这话,让人诚惶诚恐,今夜得要睡不着了。” 舫外传来清脆笑声,话音刚落,就见那熟悉的身姿推门而入。今日她未着男装,而是换上一身对襟杂裾垂髾,纱罗垂髾轻盈扬起,翩翩然如水中洛神。 崔潜笑着招呼云英上前:“云娘子来迟了。” 云英故作嗔怒:“是崔长史说得迟了,今日既有贵人,都不给我留些时间梳妆一番的。” “娘子清颜如玉,何须这般费事?”崔潜看向裴晏,“这位云娘子便是那酒肆的东家,裴少卿方才这话,可是惹恼佳人了。” 裴晏压根就不想跟这女人打交道,但又不好发作,眼神飘到一边,淡淡地自嘲道:“一州司马死在酒肆,东主毫发无损,既不过堂也无半分怯意,当恼的是我这千里迢迢来办案的差人才对。” “大人该怨的是那州府的仵作。雨季湿热,半月前下了好几场雨,哪有死了月余、下了葬的尸身还能验出毒的道理。恐是早生蝇虫,脓液四溢了。” 倏地又敛容道:“大人可不要诬了良民。” 裴晏这才抬起头,亦不示弱:“我也是调任廷尉监这四年查阅卷宗无数,又向太医令多番请教,方才对这检尸验毒之法稍有了解,云东家年纪轻轻竟如此熟稔,不知师从何人?” 云英眉梢微扬,稍作停顿,语带讥诮:“死人见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大人是京城待得太久,没机会见那封城百日,路有饿殍,尸横遍野的模样。” 崔潜见两人话中带刺地恐难收场,赶忙赔笑调停:“裴少卿为人砥节奉公,守文持正,自然不会委屈了娘子。” “崔长史说得是。”云英纤手捻起执壶,倒上一杯,“初次见面,云英敬大人一杯,大人可消消气?” 刚递到裴晏面前,又兀自笑了:“我忘了,大人怕有毒。” 她说着,举杯饮去一半,又再递回去,指尖轻拨,对向他的杯口淡淡留着一抹口脂。 试酒的规矩都是杯不沾唇,裴晏抬眼看去,两旁的烛火在她脸上,笑也凝在脸上,手悬在半空,偏就等着他回应。 自她进来起,席间众人都静了下来,各怀心思地看着他们。 他盯着那一抹嫣红,一种被人看穿了的烦躁自心底攀爬而上,令他头疼。 默了良久,方才揶揄崔潜的虬须男子耐不住朗声笑道:“裴少卿要翻李刺史亲自办的命案,又不喝云娘子的酒,怕是得事倍功半了。” 裴晏思忖片刻,正要抬手,船身微荡,云英当即蹙眉回身看了一眼。 再转回来已是脉脉含笑,放下手中酒杯,朝崔潜施了个礼:“看来裴大人还当我是嫌犯,那我还是避嫌好了。” 说完便翩然而去。 云英一走,舫内众人又各自谈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崔潜使了个眼色,示意裴晏借一步说话。两人欠身走出船舱,候在门口的两个侍女拾趣地施礼离去。 夜色已深,浓云无月。 崔潜四下环视,叹道:“裴少卿何故与云娘子过不去呢?” 裴晏单刀直入:“她倚的究竟是谁的势?还请崔长史明示。” 崔潜一时僵住,心下暗忖这裴晏着实不懂规矩。 裴晏知道按理当再绕上些弯子,讨个近乎再问,但云英一走,他担心卢湛在那边应付不来,被人套了话去,心里焦急,方才又被拂了面子,隐隐有些气。 “李规都不愿押她过堂,莫非是元昊的外室?江州苦军镇久矣,此处既是元昊的地盘,里面那些南朝士族为何还要与她周旋?” “裴少卿有所不知,这南朝人看似抱团排外,内里实则错综复杂。若当真是同仇敌忾,昔日也不会不战而降了。”崔潜眯着眼,似笑非笑,“尤其是那徐州,各郡守说来都是姻亲,但又素有嫌隙,见面必争个高下,接连换了几任刺史,谁都没辙。李刺史与元将军究竟没有撕破脸,此处便是那居中转圜之地。” “李刺史虽久居江州,但其实出身扬州,江州内部,也并非所有人都与他一条心。赵司马平素交友广阔,与各方均有往来,裴少卿远道而来,若无中间人引路,想摸清这背里的关系,恐非易事。” “若是查民,大可差遣江夏县衙去办便成,但若要查士族官绅……”崔潜眼角一弯,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袖,“江州可再无比云娘子消息更灵通的人了。” 裴晏思忖片刻,欠身朝崔潜长揖。 “崔某岂敢当此大礼。”崔潜赶忙笑着还礼,今夜这人情,总算是送出去了。 但见裴晏转身便要上岸,他急急叫住:“裴少卿这是要去哪儿?” “崔长史苦心为我牵线,我方才却惹恼了佳人,自是要去赔个不是。” 裴晏快步上岸,径直朝凤楼而去,刚到门口,便见着卢湛鬼鬼祟祟地站在一旁的巷中朝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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