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救柳月之时,幼青便发觉丹椒很是机灵聪敏,又一直在沈府,对长安和沈府都极为熟悉,故而回去之后,幼青便将丹椒提为了身边伺候的。 丹椒好学又喜医,从前便自己看了些医书,只是无人教她,正巧让幼青碰上。 幼青正是空闲之时,不比扬州繁忙,每日便常常教习医术。 这日幼青正在指导着丹椒辨认药草,忽听得外面通传,“二爷来了。” 沈文观连官服都没换,急匆匆地就进来了,玉葛上前倒了水,他都顾不上喝,只直勾勾地看着幼青。 “你别瞒我,那日香积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是又惹怒陛下了?” 幼青捻了下药草,没有抬头,在同丹椒讲解的间隙,回了一句:“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一面之缘,连一句话都没说。” 沈文观哎了一声,这个时候了,还瞒着他不肯说,他垂头丧气地往炕上一坐,端起茶刚喝了口,又被呛到了嗓子。 呸呸几声,咳嗽了好一阵,沈文观才看着幼青,神色复杂地开了口。 “今日上头传了旨下来,陛下要去秋猎了,我们这些臣子以及家眷也要一同跟着去同乐。” 而且,当时那太监着重跟他说了话,问他妻子的病可好了,没好就派太医去瞧瞧,可不能耽误了病情。 这不就是明晃晃的威胁吗?明摆着就是说你夫人这回还敢装病不来? 沈文观觉得自己嚼到茶叶子似的,又苦又涩,左右为难,夹缝中艰难求生。 这陛下的恨意是有多深啊,死死地揪着人就不肯放了?非要把人好生折磨一番才肯罢休么? 沈文观深沉道:“薛二,说句公道话,你别不高兴啊。当年那事,你毕竟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错的。毕竟人家现在权势大,你不如就服软,去跟人好好道个歉……” 正在辨认草药的丹椒,忽然觉得周身一冷,温度似是骤降,慢慢抬头去看幼青此刻的脸色。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虽然幼青平日里说说笑笑很好相处,但真认真的时候,还是极为严厉的。 真生气的时候,也是真吓人的。 丹椒也知道京中那些传言,可她才不信幼青是旁人口中那种忘恩负义的人,要是幼青和陛下之间真有恩怨,那丹椒也相信一定是陛下对不起幼青。 没等幼青开口,丹椒先嘟囔道:“我家夫人没错,凭什么道歉?” 玉葛道:“沈二爷,当初那事,确实另有隐情,只是不方便说罢了。” 有隐情个鬼。 凡事没有个无端起波澜的,京中都传的沸沸扬扬了,一个人污蔑就罢了,难道人人都污蔑?这还能假到哪儿去? 沈文观瞧见幼青的脸色,顿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好好好,我不说了,那这事总得想个解决的办法。” “这回秋猎绝对是鸿门宴,要不你想个法子别去了,装病是使不得了,要不回扬州探望亲戚?” 沈文观是真认真琢磨起来了,正说到第三个理由的时候,幼青开了口。 “不用想了,我去秋猎。” 玉葛,沈文观都是脸色变了。 玉葛深深呼吸,果真是躲不过,上回隐隐的预感又浮上来,陛下果真是没那么轻易放下,这回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般想着,玉葛又望了幼青一眼,不由得悬起了心,幼青虽是瞧着冷,但实则单纯得很,恐怕根本敌不过那位。 沈文观心道,可别磋磨得性命有忧。
第6章 她不愿回头。 秋猎最终是定在了绣岭行宫。 除却今上来秋猎,太后以及长宁公主都随着同来。 因着女眷不少,太后又喜欢听戏,故而也搭了戏台子,请了戏班子来唱曲儿。 幼青到得稍迟了些,跟着婢女的引导入座时,席上已乌泱泱地坐满了人。 筵席一开,太后先点了几出自己平日爱看的、热闹些的戏,又让下面人去点。 戏单子也不知道传到谁手里,其中竟是多了出《马前泼水》,太后瞧见之后略蹙了蹙眉头,一时也没说话。 席间众人一见这戏,都是神色各异。 玉葛没听过这出戏,丹椒见状便凑到她耳旁轻声解释。 马前泼水这出戏,讲的是崔氏当年嫌弃夫君贫穷,于是和离再嫁,结果前夫中举衣锦还乡。崔氏后悔不已求复合,前夫将水泼于马前,道了句覆水难收。 玉葛听罢终于懂了那些目光。 也不知是哪个好事的,偏偏要在这里挑事儿,以这出戏讽刺幼青。 戏台上咿咿呀呀开始唱戏,已演到崔氏要与夫君和离。 那夫君正质问:“原是般配的,到如今怎么又不般配了?” 崔氏哀叹:“世事沧桑,红烛已尽。” 席间终是响起了窃窃私语。 “她竟还敢来?” “躲不过了吧。” 上回入宫称病就罢了,那也不能称病一辈子。只要人在长安,早晚都躲不过。 “她那事做得确实有违道义,为人做事太世故了些,没有一点家门风骨。” “听闻她当年闺阁之间,名声就有些不大好,只是那时没什么人敢提罢了。” “我看她是眼光不大好,有些人一看便知是一时失势,有朝一日必能东山再起。” “她现下的夫君,是个六品的小官?” “这落差真是够大,若是我,我当初定不会退婚。” 有人叹气:“其实她也没做错什么,就如这崔氏过不下去苦日子了,而且当年的事情我们这些外人也未必……” 这样的话语,极为小声,很快就被下一句话掩盖下去。 “只愿共富贵,却不能共贫贱,人之常情而已,又没有说她不好的意思。” 谁让世事颠倒,当初弃若敝屣之人,如今竟一跃万万人之上呢?今上怕是对人恨之入骨,不知要怎么折磨呢。 “我是她,我就躲得远远的。” 话音刚落,外头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声嗤笑,“我看是谁不好好看戏,在这里浑说些闲话?难不成没什么文化,看不懂?” 猛然听见这话的那几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脸就拉了下来,心里暗道,谁没文化,你才没文化,就想这么直接地怼回去,却在扭头瞥见来人的瞬间愣住,下意识喃喃地出声:“长宁公主殿下……” 一束着高马尾,身着火红骑装的女子,大步走进来,径直走到太后身边,拿起了那张戏单子。 玉葛目中浮现淡淡的喜色。 说闲话的那几人,脸色已经白下来,长宁公主是在为薛二说话?转瞬间,这想法又被否定下来,不可能,就之前退婚一事,长宁也不会喜欢薛二的人品才是。 那是为了什么? 很快这几人就反应过来,这毕竟也是在说陛下的闲话,长宁公主肯定不愿意听见这些话。她们顿时闭上了嘴,也不敢再说话了,只安静看戏。 下一刻,长宁把戏单子一甩。 “谁点的这出戏?本宫最不喜欢这出马前泼水了,也不知哪个编排出来唬人的。” 太后嗔怪地斥道:“长宁——” 长宁公主道:“崔氏本是高门小姐,嫁过去浆洗做饭,怎么也没亏待过那前夫,两人过不下去和离自是正常,却被没来由编排成这样。结局让这书生高中,还偏让这崔氏后悔,依我看,不过都是那书生的臆想罢了。” 太后道:“是,哀家也不喜这出戏。” 正当席中人思索这番对话之际,长宁别了太后径直走下来,一把抓住幼青。 长宁道:“戏有什么好看的?走,跟我出去骑马去。” 所有人脑中冒出了第一想法,当年退婚闹得这么难堪,两人关系还能这么好? 下一刻,众人就瞧见,薛二拒绝了长宁公主,而长宁横眉倒竖,直接拽住了薛二的手腕把人往出去带,那薛二根本敌不过长宁的力气。 顿时席间暗暗响起了抽气声。 所以根本不是关系好。这骑马真是所谓的一同骑马?还要强硬* 地拉着人? 怕是拉到隐秘之地为难,才是真的。 照长宁公主那向来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又是昔日闺中密友,如今闹成这样,也不知公主会怎么磋磨人,怎么样为兄出气。 众人吃着茶,暗自为薛二默哀。 丹椒顶着一众看戏的目光,也一时心中焦急,忙忙追出去的时候,只看到了被驱赶回来的玉葛。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各是戚戚。 “走,回去吃茶吧,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玉葛叹气道。 “不管了么?” 玉葛摇头:“不了。” 长宁公主还是同以前一样风风火火,这会子拉着人,不知要说多久的话,又要带着人骑马。 丹椒见玉葛这样,顿时心沉到谷底,被玉葛挽着手往回走,一边三步一回头。 这头长宁已拉着幼青,一路行至了海棠掩映的楼阁,正是长宁的落榻之处。 幼青知道拗不过长宁,索性也不想着回去了,只大大方方往炕上一坐。 “这么着急叫我来,你若是拿不出样好东西来招待人,我可是要恼了。” 长宁冷哼一声,转身就去拿茶,亲手给幼青沏了盏,嗔道:“我亲自给你沏的茶,如何?辱不辱没了你?” 幼青恭敬地双手接过,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俱是再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长达三年未见的疏离,瞬间就在这一笑中消散了。 长宁直接往对面一坐,两人自是说起这三年的种种,一个讲西域风光,一个讲扬州风情,皆是停不下来。 如此絮絮说着,一个时辰悄然而过。 长宁说累了便躺在床上,枕头分给幼青一半,她忽地又想起什么,侧了侧身,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 “幼青,算起来,你成婚也快两年了,你那夫君对你怎么样?” 幼青道:“还可以。” 本来就是父母之命下,仓促凑成的一段婚事,能相处到如此,平日相敬如宾,偶尔互帮互助,已算是难得了。 “哦。”长宁没听到满意的回答。 但长宁又转念一想,还可以,就是凑合的意思,凑合应当是不怎么喜欢吧,不怎么喜欢也差不多可以当作讨厌。 那皇兄是不是还有希望? 虽说幼青成了婚,但本朝民风开放,二婚三婚的大有人在,又不是不能和离。 长宁思及至此,暗暗点了点头。 而且若是幼青的夫君不怎么样,远远不及皇兄的风姿,再加上从前美好的回忆,那皇兄的赢面就更大了! “你见过皇兄了吗?”长宁小心问。 半晌,身侧之人不说话。 长宁一下坐起了身,转头去看,却见幼青拿帕子盖住了眼,良久之后,丝帕下传来平静的一句,“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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