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萱起身要离开,我却出声喊住了她:“回来。” 萱萱有些讶异地看了我们两个一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裴仲琊在我身边坐下,了然于心,问道:“怎么了?不开心了?” 我不说话,也牛头不看他。裴仲琊摆手让萱萱下去,着手帮我整理几案上的奏疏:“田诠本就是个不中用的,若非祖上荫任他也坐不上这个位置。不必与他这样的人计较。” 我瞥眼看他:“就只是因为祖上荫任?” 裴仲琊没说话,打开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公文的奏疏:“问我吧,知无不言。” 我将纱衣随意一拢,往凭几上一靠:“蔡姬死了,你知道吗?” “前几日你不是做了法事?” “她为什么会死?”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平静而淡漠的脸,妄图从那上面看出点情绪与破绽。 裴仲琊替我斟了一盏冷酒:“死亡于她而言是件好事,或许只是时候到了,两全其美罢了。” “两全其美?” “她获得了自由,而你……”他将酒爵递给我,“得到了真相。” 啪! 酒爵被我猛然砸在地上:“我母亲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们……” “太医说过,太后娘娘的遗腹子本就是保不住的,即使拼尽全力保全,日后生产也必定风险无穷。娘娘是个果决有远见的人,她做了当时于她于你们而言最好的选择。” “我知道堕胎是她本意,可你们利用了她,利用了她对我们的爱,在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毒害了她!我不明白裴仲琊,若是裴家执意要母亲死,那裴开项为何还要答应母亲辅佐阿旻,保全我们?直接把我们废了不好吗?” 裴仲琊沉默地看着我,眼中确实支离破碎的哀痛。 “父亲……他不知此事。” “你觉得我相信吗?” 裴仲琊注视着我:“我从来不会对你说谎。” 我笑了:“你确定你对我说的都是真话?” “都是真的。” 我凑到他面前,轻轻搭着他的肩膀,向他展露出最最美好天真的笑容:“我不相信,裴仲琊。我曾经将我全部的信任与爱意都交托于你,但是你没有接住。你以前也说你爱我,但是如今看来,谁道不会是你为了让皇室松懈,故意仗着以往的情分接近我?我们明明应该是仇人,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即使只是个小小御史,也能将我这个大齐长公主踩在脚下,让我仰视你,乞求你重新对我施以怜爱。可你没有,你在我面前,仍旧像个卑微的求爱之人,和曾经一副面孔。” 他靠过来,颇为缱绻地蹭了蹭我的脸颊:“我自愿的。” 我别过脸:“你自不自愿与我何干?难道以前你骗我,装出那副沉溺爱情的模样不是自愿的?我说了不相信就是不相信,如今的你,跟我那半月见不了几次面的好驸马差不到哪里去,都是裴家的走狗鹰爪。啊,你不是走狗鹰爪,你是驯鹰的人。” 提起田议,他眉头皱了皱却没回应。 他再次郑重:“泱泱,我从不骗你。我也仍旧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如果我要你死呢?” “可以。”他回答得决绝,“但不是现在。” 我嗤笑着推开他:“无聊。以前你只会说前半句,可没有后半句。听过曾经的那些甜言蜜语,现在你说的根本不值一谈。曾经我说我要做诸侯王,你还说要做我的臣子呢……” “可以。”他的字句落地有声,瞳仁里印着我的身影,“如今就是你要做皇帝,我也愿意帮你。”
第8章 裴仲琊褪去衣裳坐回我身边…… 我想做皇帝吗?我能做皇帝吗? 裴仲琊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好似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并非出自他口。他拾起地上的酒爵放回桌上,又重新拿起一杯斟满:“只要你想。” “只要我想?”我反问。 裴仲琊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酒爵映照的烛火在他的眼底闪烁,好似盈盈水光。 我冷笑一声,并未从他手中接过酒爵。身子疲乏,我吹熄几案烛火,起身朝床榻走去。裴仲琊将酒爵一饮而尽,跟在我身后钻入纱幔之中。他一把擎住我的腰将我整个人掰过来,唇齿相贴,酒香蔓延,冰凉热辣的酒液顺着我的喉腔流入腹中。好似没完,他更加放纵肆意地掠夺,熟练地将纱衣褪尽。 我没有抵抗,宽容地揽住他的脖子,仰着头,迎接着他的亲吻与侵占。 “不要不相信我。” 我笑着推开他,勾了勾他的下巴,似真似假地试探:“好啊,那你告诉我,你父亲……有没有和五王勾结?” “没有。”他埋在我脖颈间嗅闻,讨好似的蹭蹭。 “当真没有?” “没有。我说过了,我从不对你说假话。何况你不也早就猜到了吗?” “是啊,毕竟我们比鲁王楚王好操控多了,是不是?”我眨眨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再问你,害死我母亲的,是你们裴家的谁?” 裴仲琊沉默地伏在我身上。见他不答,我一把将他推开:“呵,从今往后,你也别将自己说得与田议有什么百般不同了。刚才你跟我说的话,他也都能跟我说。” “田议不会,因为……害死太后的不是我们裴家的人。”裴仲琊摩挲着我的手指,没有将话说下去。 “不是你们裴家……” 好似有所东西抽丝剥茧渐渐显露——蔡姬、武陵侯、武陵……田家。 我叫萱萱将父亲后宫所有妃嫔的籍册拿来,浩瀚卷册中找出蔡姬那一卷——蔡夷,字子蔷,武陵索县人士,自幼父母双亡,五岁为索县农户田氏夫妇收养,十二为武陵侯府歌姬,十四入宫封七子,十五封美人,十七封婕妤,帝崩,无子殉葬。 饶她生前美艳无双,宠冠后宫,史书都不会提她一句。这无关紧要卷册上的寥寥一句,就是她的一生。 裴仲琊替我收好卷册,我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帮我?田家到底是你们裴家党羽,你这样把他们的秘密告诉我,不怕我杀了他们?” “他们毒害太后,本就是他们有错在先,死有余辜。” 我嗤笑:“真是难得在你脸上看见这种表情,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讲不出这样的话呢。” 裴仲琊褪去衣裳坐回我身边,用梳子替我顺着头发。 “那你父亲呢?”我又问,“你不怕你父亲知道?” “他们做那样的事都不怕父亲知道,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这话说的,好似裴开项对我娘有多忠心似的。“我嘲讽,却感受到他梳头的手微微一滞。 “那你父亲有惩罚他们吗?”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见过田家主母吗?” 闻言我心中一惊。 我与田议成婚后便一直住在宫中,从未去过田府,只听闻田家主母身体抱恙返乡修养,难道那时便已经…… 裴仲琊没说话只是朝我点了点头。 “田家……毫无怨言?” “毫无怨言。”裴仲琊弯腰替我脱去丝履,“于他们而言,可能全家的前程更为重要吧。” 我冷笑:“可她去做那样的事情难道不是他们默许的吗?甚至都有可能是他们指使的,田家主母……就只是个出头鸟和替罪羊……” “所以我告诉过你,田家没一个好东西。田诠曾经做过什么事你比我更清楚,田议……暂且不提,田冲对结发妻子都能如此狠毒,教导出来的儿子,又能有多良善?” “那你呢?”我笑了,“裴开项这样的父亲教出来的儿子,会是善良的吗?” “你觉得我和我父亲像吗?”他认真地望着我,自问自答,“一点儿都不像,你小时候就跟我说过了。你还说,裴家世代行伍,怎么会出了我这么一个病秧子。你说完以后我就又生病了,吓得你立马来找我赔罪,说以后去上林苑骑马都带我……” “我忘记了。” 他仍旧不停:“全都忘记了吗?正月二十一,穿天节,我生辰,你自己下厨,你还送我穿天石……” “不是已经被我砸碎了吗?碎了就不作数了。” 他不再说话,我不忍看他面上的神情,滚进被子里,闷闷道,“什么都不作数了。” 周遭良久的安静,只有裴仲琊绵长又颤抖的呼吸声。心脏隐隐发酸,我抹了抹眼角,逼迫自己睡觉。 身边的床榻陷了下去,一双温暖的手臂掀开被子,环上我腰际,似有若无的气息拂在后颈,长发扫过脖颈,他半撑着身子,将两人都笼罩于殷红色的被子下,在我的眼尾烙下一个吻,轻声道:“睡吧。” 眼泪又要出来了。我挣扎着从他的怀抱里出来,背后的人却突然咳嗽起来,我身体一僵,询问呼之欲出却被我咽回口中,取而代之的是刻薄的埋怨:“生病了就回去吃药,别传给我。” 裴仲琊没有说话,仍旧抱着我,在我的发间深深地嗅了一口:“明早回家就吃,明早就吃。” 他微凉的呼吸均匀地打在我的后脑勺,我忍不住问道:“伤寒还没好?” 裴仲琊紧了紧怀抱,不知是埋怨还是委屈:“那次淋雨淋了太久,寒气入体又忧思过甚。我本就有病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所以好得慢……” 我伸手到后面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不烫。 心中舒了一口气,裴仲琊得寸进尺又凑近几分,喃喃似呓语:“你那时真是好狠的心……把我丢在殿外,看我淋雨,你都不出来瞧我一眼。甚至还把……还把穿天石扔出来,砸碎了……” 那时父亲暴毙,母亲难产而死,徒留下我与姜旻二人面对满朝大臣和权势滔天裴开项。我只觉我的天都塌了,身边所有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只我们于死地——尤其是裴开项。 我厌恶恐惧所有与裴家有瓜葛的人,包括我的未婚夫——裴仲琊。 我九岁与他相识,十二岁与他订婚,若非横遭突变,我本该在去年就与他完婚,做一对前朝后宫,包括我自己都满意的夫妻。 但是裴开项改变了这一切,他将自己扶植的皇帝幽禁逼疯废黜,纵使手下毒害太后,改变了我所有的人生。我又如何能容忍他的儿子成为我的共枕之人? 我悔婚了。 裴仲琊冒着大雨进宫,在我广明殿前从白天站到黑夜,而我就在殿内床榻上一直哭一直哭。 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他肯定什么都知道,却半点不肯告诉我!他是裴开项的帮凶,是骗子。骗走了我所有的爱恋与信任,到头来还要惺惺作态,将自己扮作受害者。 外面有人要将他拖走,说公主不会回头了。 裴仲琊大声喊我的名字,仿佛利刃一下又一下插进我的心里。 我泪流满面,决然下榻,从几案上拿过穿天石佩就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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