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尘就是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的牢中见到江月的,那女人见了他倒也不惊讶,只漠然地坐在草席上,扯着嘴角问他:“你这和尚来做什么?” “奉殿下的旨意,让我来送送你。”念尘说着,把手中的食盒放到江月面前,见女人盯了一会儿,歪头笑了笑,“派你来这种肮脏的地方送我,念尘,别是你那箭没刺中我,洛子羡以此来惩罚你吧。” “江月,死到临头了,你又何必同我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念尘平淡道,目光落在江月发间的那支鹤簪上,眸光暗了一瞬,欲言又止地看向江月。 “少用那种眼光看我,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虽说你那一箭是奔着射瞎我去的,但死到临头了,你大约是我今生能与之说话的最后一人,保不齐,你问的东西我就告诉你了。” 江月漫不经心地说着,念尘蹙眉看着她,许久,叹息道:“江月,我曾劝诫过你。” “那又如何?念尘,行至如今,我从未悔过,自毁其身,也总比毁在别人手中好。”江月淡然道,念尘抬眸,“江月,你可知若你当初未曾害过殿下,兴许他也会让你走上至高之位……” “我自小为殿下奉香,见过殿下平素的模样,江月,他待你,大约是有情的。”念尘平和地说着,江月默然地去听,只待话音落了许久,才慢慢开口,“念尘,你一个和尚,也懂情吗?” 牢房中的水珠砸落,将平静的水泊激起一阵阵涟漪,幽暗闭塞的狭窄空间里,那女人的眼睛漆黑深邃,像夜里的湖泊。 “就算有情又怎样?”到底还是江月先开了口,“念尘,道不同,终究是走不到一起的。” “于我而言,情是能相互给予,能并肩而行。你说殿下于我有情,”江月抬眼看去,轻笑道,“可殿下能给我什么呢?就拿我最想要的东西来说吧……” 江月弯眼笑起来:“念尘,你说殿下会帮我弑父吗?” 牢中静默一瞬,念尘语塞,却见江月轻轻笑起来。 “你看,这就是答案。他兴许会责罚他,却不会帮助我以孩子的身份杀了他。殿下是君子,行仁道,忠孝仁义,知礼明德,他做不出违背伦理纲常之事,可我天生反骨,有仇必报,弑父杀夫!日后所行,也不会是仁道。” 江月道:“他对我有情,可我们道不同,我纵然倾慕于他,可他连我最简单的,最执着的愿望都满足不了,我只能靠自己报仇,靠自己得到一切,我只能……杀了他,自己握住权利。” “念尘,你不必可怜我,我从来没有悔过,成王败寇,我死得其所。”江月苦笑着,“所以……就算重来一次,一百次,一千次,念尘,我还是会杀了殿下……” “道不同,千百次也只是殊途陌路。”念尘垂了垂眸,他这一生之觉得两双眼睛极为吸引人,一双过于无欲无求,一双过于利欲熏心,他之前未曾下过山,未曾见过许多人,只见这两双眼睛,便像是着了魔一样好奇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只可惜这两双眼睛都要消失在这世上了。 念尘惋惜地叹了口气,话已至此,便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关上牢房的门,他迈步走出,没等走上几步,忽闻身后女子开口,释然中带着自嘲。 “念尘,今生得见殿下,是我之幸,可殿下遇我,却是他之劫。”江月笑起来,那双眼粲然美丽,“于情于理,此世我亏欠于他,若有来世,我再偿还他吧。” 声落,那女人便不再说话了,念尘驻足等了一会儿,半晌,抬脚离去。 今世恩怨今世了,人随风散,待到来世,相知相遇的,又哪里是同一个人。 京都又下雪了。 无边无际的大雪洒落在城中,将满城的繁华染成一片素白。 镇南侯府内,沈银粟正摆弄着前些年自己挖回的草药,离去数年,草药早死了秧苗,不过是盆中的土仍是稀奇难得,她便蹲身松着盆子里的土。 身后砖瓦滑落声传来,沈银粟低着头不需多看,便知这是有人翻墙闯进了院子。 “阿策,你都成名正言顺的了,就不能走正门吗?” “我这不是追忆一下往昔吗。”叶景策说着,抛了抛手中的砖瓦,低眉叹道,“不过也不算白追忆,至少知道咱家这墙已经老成这般模样,今年过年前是该找人翻修的。” “翻修之事日后再议,还是先把院子中的雪扫了,这样厚的积雪,保不齐一会儿谁来又要摔个跟头。” “遵命夫人。”叶景策闻言去屋内找了扫帚出来,沿着铺设的小路将雪扫至两侧,扫至后院,见檐下放着数个箱子,不由得好奇道,“粟粟,这后院的箱子是哪儿来的啊?” “是颜太傅派人送来的,说是咱们俩的新婚贺礼。” “太傅大人何时这般积极了,他不是最喜清静,讨厌与人来往吗?” “大约是如今大仇得报,隐患已除,他放下执念,便也不再困着自己了吧。”沈银粟说着,忽然停下手中的小铲,眼睛眨了眨,侧首向院内喊道,“阿策,怎么过几日去瞧瞧太傅大人吧,所说天枢说他近日精神好了不少,但我还是担心……” “精神好了不少,还担心什么?” “你不懂,太傅大人这些年心中始终有着一个笼子,把自己活活困在那里,如今这笼子打开了,我便怕他这只鸟彻底飞走。”沈银粟说着,突然意识到叶景策安静了许久,连喊了几声未曾听见回应,便随手拿起铲子向着后院走去。 大老远的,沈银粟便见叶景策站在打开的箱子前,似是在拿着一本书看,耳朵不知是冻得还是如何,红得那叫一个醒目。 “阿策?阿策?”沈银粟的声音猛地在耳边响起,叶景策倏然惊醒过来,不等沈银粟完全走近,就把书往背后一藏,脚下一踢,箱子骤然关上。 “在藏什么?”沈银粟眯眼看去,叶景策眼神飘忽,“没……没藏什么。” “还敢撒谎!”沈银粟手中的小铲子倏地亮出,在距离叶景策下颚一指尖的地方威胁着,“阿策,我大老远的就看见你在看东西,怎么,难不成是什么你不敢让我看的东西?” “怎么会呢,夫人。”叶景策笑嘻嘻地应着,把手中的书左手换到右手,余出的一只手亲昵地环着沈银粟的腰,弯身哄骗着道,“夫人呐,这做夫妻啊,要恩爱两不疑,你说说,你怀疑我,我多伤心啊。” “少来,你肯定有事瞒我。”沈银粟将脸瞥向一侧,叶景策见状忙控了力道,将手中的书偷偷扔出院子。 “夫人你看,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吧。”叶景策在沈银粟面前伸出手来,见沈银粟低头来回翻他的手掌,便容着她看了一会儿,听她小声嘀咕,“你少骗我,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青天大老爷啊,我叶景策清清白白啊。”叶景策反手握住沈银粟的手喊了一声,被后者瞪了一眼后,故意握地更紧,俯首凑上前去笑着亲了亲她的脸。 “这算什么?”沈银粟歪头看去,“算哄我放过你?” “是啊夫人,饶了我吧,我可没做坏事。”叶景策诚恳地念着,沈银粟被其逗笑,故作严肃地咳了咳,低语道,“好吧,下不为例。” “遵命夫人。” 语落,二人向着前院走去,院内花盆众多,有些早早便被搁置在一旁,想来是很早就养死了一片,叶景策本想着同夫人多说两句话,问问这苗是如何死的,刚要开口,却突然想起自己早些年往镇南侯府送过一群山鸡,这山鸡不但大闹了镇南侯府,还把沈银粟养的草药都吃了。 思及至此,叶景策极为慎重地闭上了嘴。 然而他不张嘴,自然有人张嘴。 “小僧见过郡主。”男子的声音骤然响起,念尘迈过门槛,见了沈银粟于叶景策便是礼节性地一拜。 “念尘大师怎么来了?”沈银粟开口,念尘俯首道,“本是奉命去送一送江月姑娘,谁知除了大牢便遇见了旧时还俗的师兄,便出来小叙,小叙过后刚巧路过镇南侯府,便想着问问二位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镇南侯府本就上了年头,倒也不必大师帮上什么,只待过些日子遣人一并翻修了就是。”沈银粟说着,顿了顿,又道,“大师去看了江月,她可说了什么?” “到是说了些的。”念尘叹了口气,同沈银粟简单说了几句,听其亦是在叹息。 “她这人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沈银粟慢慢抬了头,看向大牢的方向,许久,低声道,“如若我与她之间没有血亲之仇,没有背叛利用,兴许我们真的会成为朋友吧。” “只可惜殊途两道,有些缘分注定是孽缘。”念尘摇了摇头,目光突然落在一侧站着的叶景策身上,平静无波的眼睛眨了眨,鲜少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笑意。 “对了,小僧进来,其实还有一事。”念尘说着,眯眼从袖中拿出一本书来,交于沈银粟掌中,随后淡淡道,“小僧方才走过墙下,刚巧被院中飞出的一物砸了头,此物既是从院中飞出,想来是郡主之物,小僧特来归还。” “镇南侯府扔出去的东西?”沈银粟不解地念了一句,不等仔细去看,只见叶景策闪身抢过,急忙要撕。 “阿策!你不许撕!你拿来让我看看!” “不能看啊!粟粟,你相信我,你不能看啊!” “你要是敢撕,你今晚就别想进家门!” “夫人!你饶了我吧!” …… 院中嬉闹声不断,念尘的眉目温和一瞬,敢要抬步走开,便见不远处有侍从急急忙忙地跑来,气喘吁吁道:“大人不好了!罪……罪人江月……在……在牢中死了!” “死了?”念尘蓦地一愣,低眉道,“怎么死的?” “她……她那两个弟弟贿赂了狱卒……想要进去杀她报仇,然后……然后被她反杀了……” “她如今手无寸铁,她那两个弟弟身材庞大,她如何杀得了?” “杀……杀得了。”侍从微微咽了下口水,小声道,“看样子,她大约是掐住了那二人的命脉,拎着那二人的头,活生生撞墙撞死的……” “……”念尘张了张口,沉默一瞬,低低道,“这二人既被她反杀,那她是重伤而死?” “不是……”士兵咬了咬牙,“是自裁,她用她发间的鹤簪……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自裁? 耳边的声音似乎停滞了一瞬。 成王败寇,行至末路也情愿死在自己手中吗?或许江月等的并非是洛子羡的赐死,她等的,原本就是这两个欺辱她的蠢笨弟弟去找她报仇,杀了他们,便是她的最后一步。 痴人。 念尘闭了闭眼,终究还是走入了雪中,由着苍茫的白色抹去自己渺小的素色身影。 承德十二年冬,昭炀帝洛之淮于宫中自裁,不日,其兄洛子羡继位,平京都之乱,改年号为兴和,封前定国将军长子叶景策为玄翊侯,封镇南侯之女沈银粟为云安公主,追封叶景禾,唐辞佑为琅琊阁十二功臣之一。帝在位期间,政通人和,民熙物阜,盗贼衰熄,人知自爱,史称兴和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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