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忽传来一阵孤零零的掌声,众皆闻声侧目。虞琛拊掌走进堂中:“好一出指鹿为马、指黑为白的好戏,若非亲眼得闻,我还不知,我竟做过这样的事呢。” 见是他,那鸨母吓得魂不附体,发出一声极惊恐的短促的尖呼,抱着头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地。 令漪款款起身:“潘妈妈,有什么你尽管说吧。” “这是在大理寺,没人能把你怎么样的。是与不是,也自有上天与朝廷来定夺,岂是那些魑魅魍魉可以扭转的。” 她这话虽是对着鸨母说的,目光却看向虞琛,不怍不惧,也挡去了他的视线,以免那几名妓女畏惧他而翻供。 鸨母哪敢说话,匍匐在令漪脚边缩成一团抱着头,恐惧得全身都在抖。堂上几名陪审的大理寺官员见状互视一眼,心间就都有了数。 虞琛眸色猝然寒厉,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屡屡坏他好事的女人碎尸万段。 事到如今,他如何不知自己是被这对狗男女下了套,潘氏根本就没死,且果然早与她们勾结在了一处!可见婊。子嘴里没有一句真话,自然也是无情无义。 他强忍怒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娘子非要攒罗起这些妓女给我父与我定罪,我还能说什么呢?” “可娘子也别忘了,是非曲直,不是光凭你和这些妓女的一张嘴就能定下的。既然在你们口中,她们前时的证词都是我威逼而成,那我为什么不能怀疑她们今天的翻供也是你们威逼伪造的呢?” “可她身上有陈伤啊。”令漪道,“你看她现在怕你怕成这样,威逼她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轻飘飘的一句,即将他的污水全部堵了回去,虞琛稍稍一噎,眸光如寒矢射向她身旁的几名妓女。 匍匐在地的鸨母顿时抖得愈发厉害了。而那几名妓女,原还畏惧他报复,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才肯来翻供的,此时见有令漪挡在她们身前,而虞琛果也不能将她怎样,心中的畏惧不知不觉便褪去些许。 原来他也不是无所不能、无法无天的。 看来这一次,她们赌对了…… 感知到她们希冀的目光,令漪也为之一振,脊背挺得更直。 她道:“再说了,是非曲直既不是我一个小女子可以定夺的,当然也包括指挥使你。大理寺的诸位公卿今日都看着呢,是与不是,他们自有定夺吗,哪里轮得到你我在这里争辩不休。” 他这举动原就有咆哮公堂之嫌,有损司法之威严,只虞氏权势煊赫,因而在场的一众公卿也就忍气吞声。 嬴濯微微皱眉:“虞指挥使,本府正在审理此案,你若无别的事就退下吧,不要妨碍公务。” “公务?”虞琛冷笑出声,“是公报私仇才对吧。” “谁不知晋王有本事,牢牢占据尚书台的位置,大权独揽。如今又把亲弟弟放到大理寺来,自然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话等同于在说无论真相为何他都会徇私枉法了,一向好脾气的郎君难得地动了怒,白玉似的面庞微微涨红,忍了又忍,才道:“那虞指挥使可就错了。” “既说我们公报私仇,那就是你自己觉得你济阳侯府与我们有仇了?可我却不记得,我们两家有何仇怨,莫非,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指挥使曾暗算过我兄么?” “反正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虞琛反唇相讥,“可郡公也别忘了,想凭这几个首鼠两端的妓女的证词定案,陛下那边,会怎么看。” “本府断案自会依照大理寺的规章制度,就不牢指挥使关心了。”嬴濯道。 证据,已经在路上了。 “是么?那就祝郡公好运了。” 挑衅似的说完这一句,虞琛漠然转身,愤然拂袖而去。 临走时,仍冷淡地瞥了令漪一眼,满含威胁之意。 令漪视若无睹,转向堂上诸位公卿行了一礼,道:“诸公,方才虞指挥使那个样子你们也瞧见了,我一个小女子,实在很害怕,更担心他会报复我的证人……” “所以,我想请求明府让她们暂时留在大理寺中,由专人看守,以防有什么不测……” 报复是必然的,诸人皆心知肚明。但叫她这样说破还是有些尴尬,其中一人捋须干笑了两声:“虞指挥使……不至于吧?” 令漪等的就是这句话,早已备下的话当即炮仗似的噼里啪啦响开了:“那可未必。” “您有所不知,前几日潘妈妈来王府见我,表示愿意为人犯作证,回去时安从坊就发生了爆炸,两条人命,死无全尸。而今日一早,京兆府又来找我,言下之意,不过是说是我害死了她们。可还好我那晚多了个心眼,叫潘妈妈躲在王府之中并未回去。否则,死的可真就是她了,连小女子也会被扣上杀人的帽子。” “可您说说,他们怎么就认定了死的是潘妈妈呢?须知那两具尸体都炸得面目全非,这么短的时间就查出了死者身份,可别是他们自导自演的吧!心狠手辣至此,小女子可不敢再冒险了。” 女郎妙语如珠,叫人挑不出半分错。那人只好打了个哈哈,终结了话题。 几名妓女闻言,既感激又害怕,纷纷磕头跪求起来。最终,由嬴濯一锤定音:“这很妥当,就这么办吧。” 鸨母等一众证人由此留在了大理寺中,由嬴濯派人专人看护,此后,虞琛几次三番想派人潜入牢中暗害她们,也都没有机会。 而这话那日是当着大理寺的一众官员说的,他亦不好明目张胆,否则,叫那些妓女当真死在牢中,无异于不打自招。 ——他甚至,开始担心起嬴澈会自导自演来,只随便叫一人死在牢里,就能栽赃给他了。 妓女们的证言互有印证,基本可拼凑出那晚的事情经过,可信度较高,加之那鸨母身上一身的伤,大理寺最终采纳,形成卷宗。嬴濯叫人抄写数份,往宫中与各台省都递了一份,以示自己的公正无私。 又几日,一名死去多年的京兆府前仵作到嬴濯府上投案自首,被他带到朝会上,当着小皇帝与满朝文武大臣的面,主动交代了当年徇私枉法、在沈氏身亡一案中弄虚作假、更改卷宗死因诸事,以及——拿出了当年真正的验尸笔录。 一石激起千层浪。嬴濯要求严惩,众目昭彰之下,少年天子亦不愿包庇岳丈,遂下令将当年牵连此案的官员纷纷下狱,仍由嬴濯与大理寺及御史台审理。 当年审理此案的京兆府一众人马早已飞黄腾达,就连当日的书办也做到了朝奉郎,俱是虞氏的朋党自不必说,因此时济阳侯本人尚因“侵占有龙气的土地”一案身陷牢狱,眼瞧着指望不上,俱都倒豆子一般将当年协助虞伯山将沈氏死因改为“自杀”一事吐了个清清楚楚。案情至此,再无疑虑。 于是,一时间审问的审问、下狱的下狱,大理寺中热闹非常,人满为患。 闹到这种架势,朝臣们心知肚明,哪里是处理一桩陈年杀人案的架势,这,分明是晋王要借此案清算虞家。 可叹外面闹得轰轰烈烈鸡飞狗跳,而他本人还以养伤之名高卧府中,仿若事不关己,面对天子与皇后想要说和的召见也都以养伤为由婉拒了,不可谓不t高明。 反观虞氏,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小小的一桩奸杀官妓案就牵连出虞氏的诸多门客,晋王又不是傻子,必能顺藤摸瓜翻出更多的陈年旧案来痛打落水狗。纵有皇后在朝,毕竟年龄尚幼,虞氏门第的衰落已是无可避免了。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将塌。 而这,仅仅才只是一个开始。 …… 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令漪自不关心,她关心的,仍是华缨的那桩刺杀案——因虞伯山奸|杀其母一事已被查清,那么,她当日的刺杀行为就成了为母报仇,不仅不用死,还能因为“孝”而无罪释放。 这并非她的痴心妄想,朝廷以忠孝治天下,对这种为父母报仇的行为一向是宽容且提倡的,前朝也有过类似的案子,人犯最终都被释放,华缨应该也没有太大问题。 皇天不负苦心人,很快,华缨的判决便下来了——嬴濯援引前朝案例,加之骆超在天子面前为女儿求情,小皇帝最终同意将华缨无罪释放。 同时,免去其官妓身份,恢复自由身,不必再去花月楼、也不必在教坊应召了。 至于济阳侯虞伯山,依其自述,当日系沈氏不肯依其让女儿“双飞”而引发争执、最终失手将人掐死,其行为究竟是“故杀”还是“过失杀”还有一定的争论,尚未结案。 但无论是哪一种,他身为皇后之父,有“八议”制度佑身,减罪是一定的了,死不了,顶破天也就是免官与流放。 也是因此,嬴濯迟迟没有结案,为的就是将其暂拘狱中,以免放虎归山。 华缨出狱的那一日,令漪同花月楼中的几名妓女亲去接她,她们在宫城外翘首以待,等了小半日,才见一架简朴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宫门,俱都欢欣鼓舞,攥着帕子笑:“来了,来了。” 车中,华缨也有些懵。 溶溶怎么会亲自来接她,还半点不避地同花月楼里的那些姐妹在一起,她难道就不怕流言纷扰么? 是了,听说她在狱中这些日子,是溶溶替她四处奔走,说服鸨母和那些与她平素有隙的姐妹,狱卒同她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她脑子都是懵的,对方的语气却很赞赏。 转瞬之间,马车已近了,她跳下马车,脚还未落地便被令漪一把抱住,且喜且泣:“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华缨,你受苦了。” 四目相对,她眼中唯有担忧与关心。素来坚强的女郎眼眶也是一热,眼中迅速漫开一阵泪意。 她紧紧回握住令漪的手:“我没什么事,倒是多谢你,为我的事这样奔走……” 说及此,华缨心内又是一酸。何德何能,她能有溶溶这个朋友呢?她和她分明萍水相逢,只因她一时的兴起,却连累溶溶没了父亲。而今,又是替她营救华绾、又是救她自己,她对溶溶却没什么用处。 “别说这样见外的话。”令漪关切地劝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多想,以后好好地活。万不可再做傻事了!” 华缨看着女郎满是担心的眼,感激地点点头。 “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就是你的了,我不会再寻短见了。” 这样就好。 令漪稍稍放下了心。 她强忍泪意,又凑近华缨耳畔,压低声音道:“他有‘八议’之权,暂时还死不了。但你放心,我一定叫他死,叫他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这不仅是为你,也是为我!” 济阳侯既已倒台,便能牵扯出当年他诬陷华缨父亲谋反的事,说不定,父亲当年的死也有他的份呢?她虽然没有证据,却莫名有种直觉——父亲的死,也少不了他们在背后兴风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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