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吗?临清。” 竟是这样? 令漪心间大震。这件事,她可从来不知啊! “你,你胡说!” 一直遮遮掩掩的心思被他公然宣之于众,临清县主脸色煞白:“我母亲怎会惦念那个贱男人,是他自己不知好歹,活该被杀!” “我有没有胡说,等今日的事传出去,你不就知晓了么?”嬴澈道,并不与她争辩裴慎之是对是错。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再说了,你这么耿耿于怀,怎么不想想,若她父亲真的接受了姑母的好意,又哪来的你呢?” “嬴子湛!”临清县主勃然大怒,“你竟敢辱及我母亲!” 她鞭子挥来,在空中有如白虹乍现,发出几声清亮的鞭响。可还不及触及嬴澈的衣角,便被突然闪现的宁瓒擒在了手里。他如豹子疾闪,挡在主人身前,手擒银鞭,县主挣脱不掉,气得大叫:“放手!你这贱奴!” 宁瓒纹丝不动,擒着长鞭,手背青筋毕露。 县主收不回鞭,若要硬抢,指不定反会被他摔倒在地,一时气恼无比。几个侍婢这时皆已策马过来,纷纷拔剑怒道:“放开我家县主,否则对你不客气!” 嬴澈只冷冷看着临清:“怎么,你非要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是吗?那丢脸的可不是孤,更不会是这个罪臣的女儿。” 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赢,临清县主气恼至极。她把鞭子一扔,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嬴子湛,咱们走着瞧!” “贱奴,鞭子赏你了!” 语罢,调转马头,一骑红尘而去。身后几名侍婢次第跟上,黄尘弥漫,渐渐远了。 原本喧闹的官道上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嬴澈调转马头,身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令漪: “用王府的车出行不好么?你还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他语气十分冷淡,似乎还在为那日的事介怀。 令漪低头不言,也并不反驳。 这车是从车坊租赁而来的,之所以不用王府的车便是怕被他知晓她来私祭父亲,会被责备。 眼下,既已经被发现了,上次她又得罪了他,便更不安了。 “殿下,这怎么是我们娘子的错呢?”簇玉却鼓起勇气道,“您有所不知,那临清县主有多过分。” “明明是她同我们借车,娘子好心同意了,她却恩将仇报!还,还想殴打娘子!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娘子做主啊!” 嬴澈不言,看向令漪,她眼底正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感知到他目光,似是怕被他瞧见,忙低了头去。 她没有哭,却如有清泪落在他手背上,腾起淡淡的灼热。 嬴澈心底无端有些烦躁。他皱了下眉,生硬地放柔语气:“她可有伤到你?” 令漪摇头:“我没事,多谢王兄。” 嬴澈看出她仍是郁郁寡欢,想是临清县主说了什么难听话,便道:“你不必同她计较,她母亲清河大长公主年轻时曾想下嫁你父亲,却被拒绝。此后,便记恨上他了。” “她身为女儿,恨你,也是意料之中。” “下嫁?”令漪惊讶抬眸,她为何从不知晓这些事情? “是,”嬴澈看着她,她正惘然抬头望着他,清澈如溪的杏眼中微蕴不解,像懵懂的小鹿。他语声不由温和下来,“当年你父亲高中探花,被彼时还是长公主的大长公主看中,要请先帝赐婚。但你父亲说已有婚约,乃家中长辈所定,不宜背约。大长公主既被拒绝,从此深以为耻,此后找过你父亲不少麻烦,一度连天下姓裴的男子都遭受牵连。连你母亲也被她为难过。” “怎么,这些事,你母亲不曾告诉过你么?” 实则这些事发生的时候嬴澈还只是幼子,有些是他听王父说的,有些是听老师说的。总之大长公主当年给裴慎之使过不少绊子,据说他被赐死之时,大长公主都还请求过先帝,亲去见他,极尽奚落。哪怕彼时她已为人妇、诞育子女,可见恨意之深。 至于原因么其实也很好理解。公主自恃身份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在一个男人这儿吃了憋,偏偏这个男人拒绝她后所娶的那个女子,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轻薄粗鄙的女人,早早地抛弃了他另寻高枝。为这样的人拒绝她,她怎能甘心。 他无意批判云姬的为人,但这些话,确是王父当年告诉他的。此刻他旧事重提,是为宽裴令漪的心。毕竟这不是她的错,她没必要为此难过。 令漪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摇摇头:“我确不曾听母亲提起。” “没什么。”他看出她心情好转,心头微松,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总之这种人你不必与她计较,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必在意。” 令漪沉默。 事情至此,她如何听不出王兄是在宽慰她。因为父亲的事,从小到大,她遭受的都是奚落与凌辱,哪敢妄想也会有人保护她、维护她。可算上方才,已经是王兄第三次救了她了。 且还是在前次她大大得罪了他之后…… “谢谢王兄。”她感激地道,清明如水晶的眸子迅速被热意涨满。 她整个人都像一块易碎的冰晶,光是站在那儿,就让人觉得十分难过。嬴澈默了片刻,问:“可会骑马?” 她摇头。 大魏出身胡族,骁勇尚武,贵族女郎多会骑射。可她一罪臣之女,寄人篱下,自是没有这个条件。 他便朝她伸出一只手:“上来,先回去。” 竟是要她同乘一骑。 令漪有些犹豫。 她一个守寡的孀妇,与成年的兄长同乘一骑。这,这是不是有些不妥? 嬴澈看出她的迟疑,俯身揽住她纤腰,长臂一揽即将人带到了马上。 男人粗硕有力的臂膀箍在腰间像刚出炉的烙铁一样坚硬滚烫,后背又紧贴着他健硕坚实的胸膛,春日衣裳单薄,她甚至能感受到丝缕之下那块垒分明又火热偾张的筋肉,是跟丈夫在一起时完全不同的触感,又叫她想起那些荒诞不经的怪梦……令漪脊背都忍不住为之一颤,她惊恐地挣扎起来,白皙柔软的侧颜近乎擦到男人坚硬的下颌:“不,不……” 嬴澈原本没想那么多,冷不防挨得太近,见她如此抗拒,好似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一般,脸色霎时便沉了下来。 “怎么?”他挑眉,“你又不会骑马,不与孤同骑,是想走着回去,还是想同宁瓒一起?” 令漪的脸一瞬红得像熟透的虾子。 宁瓒微微赧颜,低下头去。 嬴澈眼神睥睨,又吩咐宁瓒:“你带她回去。” 他意谓被落下的簇玉。小丫鬟何等机灵,忙道:“多谢殿下恩典!”语罢一溜烟地爬上宁瓒的马。 如是一来,令漪也没了别的选择,只好道:“那我,那我和王兄一起……” 这才像话。 嬴澈斜睨了她一眼,然自他的角度,却也只能瞧见她苍白的脸、嫣红的唇,与慌乱眨着的长睫。想起方才她的抗拒,心间又一阵气窒。 她把他想成什么人了? 他又岂是那等肆意轻薄良家女子的登徒子? 然而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方才握着她腰时的触感——纤柔,温软,不盈一握,像一匹上好的丝t缎。靠近时,还能闻见她颈间淡淡的馨香,她惊慌回首,耳郭几乎擦到他侧脸…… 嬴澈喉结微动,竭力将这些绮思同那股燥意咽下,他冷着脸将缰绳塞进她手里:“把缰绳拿好。” 又冷笑:“骑射亦是君子六艺,宋祈舟应是会的。怎么,他不曾教过你么?不应是感情甚笃么?” 令漪虽不知王兄为何此时又提起丈夫来,但凭借多年寄人篱下的本能,仍是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悦。 她疑心王兄意指宋郎对她不好,她没必要为他守节,应当还是为的让她改嫁一事。 她小心翼翼地为夫婿说好话:“阿妹是想学的,可宋郎体恤阿妹体弱,便商议今年开春后再学。可惜阿妹夫妻情薄,婚后相处不久,宋郎就远赴绝域。闲拈针线伴伊坐,这样的福气,阿妹是没有的。” 又是一声冷笑,听得令漪头皮发麻,嬴澈环抱着她,执起缰绳:“巧言令色。” 事情好像再正常不过,一切只是因她不会骑马而导致的事急从权。令漪不敢再说什么,更不敢乱动,双手无措地抓着马鞍。 二人挨得太近,身后即是他暖热的胸膛,有什么东西似抵着她,一股清冷的金猊香萦绕鼻尖,像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梦,织成囚笼将她困在其中。 想起那些羞人的画面,令漪心跳疾快,领口与秀丽的额亦沁出微微的香汗。她不敢离他太近,小心翼翼地,又往前拱了拱。 然而这点小动作哪里能逃过他的眼。嬴澈冷眼瞥见她红透的耳垂,心下忽起了一丝逗弄之意。 但闻耳边落下一声轻笑,随温热气息徐徐吹过她耳畔碎发:“阿妹,你在脸红什么?” 令漪只觉颊边被他气息吹拂过的肌肤都酥。麻一片,生出细微的颗粒。她磕磕绊绊地应:“我有些热,王兄不热么?” “热么?”他语调一冷,径直拆穿她,“是阿妹自己心里有鬼吧?” 令漪被说中心思,愈发羞窘,她轻轻地嘟哝:“我怎么就心里有鬼了……” “阿妹自己说呢?”嬴澈冷冷睨她。那张有如新剥荔枝的脸此时漫开淡淡的绯,粉面含春,水眸潋滟,一看便是动了春心。 可这不过是二人同乘的寻常距离,哪里值得她脸红。 还是说,是因之想到了过去和宋祈舟在这马背上更加亲密百倍的行事,鸳梦重温,所以才会脸红? 他面色微青,骤然牵动马缰疾驰上路,令漪没有防备,被惯性狠狠撞在他胸膛上,吃痛地轻呼一声。 这简直莫名其妙。 令漪愈发不明了。 她在心里偷偷骂他,尴尬地转了话题:“那王兄今日怎会来北邙?” 嬴澈语声不咸不淡:“原是来打猎,倒不想撞见有人被人打。” “那王兄现下不去打猎了么?” “没这个兴致了。” “那……今日多谢王兄了。” “谢我做什么。以后少说些胡话、少给我找些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白蹄乌已如离弦的箭疾驰而出,驰骋在碧草茵茵的官道上。令漪被他圈在怀中,聆着耳边的风声,一颗心惴惴不安。 又是这样。 前一刻还好言好语地安慰她,下一句便是嘲讽。 这样的喜怒无常,还真是难以琢磨。 所以母亲为什么总想她去勾引王兄呢?是她不想么?这样的人,她根本掌控不了啊! 荟蔚春景在眼角余光中春风一般向后疾驰而去,令漪无心欣赏春色,她有些烦闷地想,她要回宋家去,王兄不能是她的出路。他知道她所有的底细,也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人,更重要的,他似乎对她无意,一心只想将她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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