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好黑,越是黑,天上星子越是闪烁。而不知杀了多少人,又到了什么时候,周围好像发生了些骚动,变化细微。雪荔全不关注,她只是麻木地不断举刀—— “雪荔!”少女手中武器再一次举起时,她的手腕被身后冲来的一股大力扯住。 雪荔被扯回去,看到了阿曾。 阿曾走了好久,如今终于回归。他不光回归,还带来了调遣的兵马。这些兵马虽不多,但有阿曾这个将才率领,足够撑到大散关下的南周军赶到。 今夜,凤翔关门开,他们这些军中人可以出入,阿曾便知道,定是张家那位与他们合作的郎君张秉出了力,放南周的兵马入北周了。 只要撑住最后一段时期,他们便可以赢。 阿曾拽着雪荔手臂:“我回来了,这里的战局交给我。你可以歇一会儿,他们说,你一直没有停下来。你的情绪不对劲,雪荔,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 雪荔其实也不是很明白。 她怔怔看阿曾半晌,忽然问:“我没有找到阿夜。我杀了许多许多敌人,也没有见到阿夜……阿夜是不是不在这里?” 在此之前,雪荔没有问过任何人。而今雪荔仰着脸问,她脸颊玉白,睫上沾血,又清静又迷惘的模样,让阿曾心头一颤。 阿曾垂下眼,躲开她目光。 雪荔便出一下神,她不问了,她转身继续投入杀戮场。 但是阿曾再一次拽住她手臂,他盯着她半天,忽然下定决心:“他在洛阳行宫。” 雪荔一怔,抿起唇。 她忽然语气急促:“杨大哥,我……” 阿曾打断:“这里不需要你了,你去吧。我来时的马留给你……宝驹日行千里,祝你能找到他。” 思绪总是凌乱的雪荔朝他点头,也许旁人已经察觉她的心事,但她自己未必明白。她凭着一腔本能行事,她转身运用轻功朝战局外飞奔,去找阿曾带回来的马匹。 雪荔听到后方阿曾的吼声:“放火,烧他们——” 卫长吟那一方,得到白离的死亡,卫长吟怔立许久,脸色渐渐惨淡。阿曾再回来,敌人得到了助力,卫长吟心头已乱。白离、白离……白离真的死了吗? 他一瞬心中浮起深刻的仇恨,恨不得杀光这些敌人! 他一瞬又挫败,心想难道自己真的会输给林夜?自己布局多年,功亏一篑……林夜该死,照夜将军早就应该死了啊? 如今怎么办?为何洛阳行宫没有消息传出,为何宣明帝那一边如同死了一般安静,洛阳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卫长吟心神已乱,小声和身边人吩咐:“准备逃命……” 身边人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大将军,不解只是死了一个白离,难道他们的大计就要败北吗?他们正要争辩,天地间猝然燃起大火,迎着风,猎猎朝他们的方向烧来。 将士们这才醒神:“他们援军到了……” 卫长吟痛恨敌人,也痛恨自己身边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手下。他最好用的人是白离,可是白离……卫长吟心想,当初就不应该听白离的,不应该相信玉龙。 兵人之首无法为他所用,就应该去死。可是如今白离已死,世间还有何人能奈何雪荔?玉龙吗? 卫长吟站在山巅,猎猎罡风让他生出无力回天感。挫败感纠缠他,让他自我怀疑,身边废物们吵个不停,卫长吟想:我战胜不了照夜将军,难道连照夜将军请来的援兵都赢不了吗? 卫长吟下令:“放火!在下风把火烧起来……和他们的火对着烧,烧出一圈隔离带……儿郎们,绝不能退!” 隔着山头,一上一下,山头上将袍染血的卫长吟,和下方满鬓寒霜的阿曾目光对视。 火借风势熊熊燃烧,平原河流四方浓烟滚滚,寒风下,重伤的士兵哀号阵阵。灼灼火烧与寒夜星灿下,谁也看不清谁。但他们之间隔着的生死仇恨,皆让他们一往直前—— 卫长吟想着白离,想着一百二十年前的仇恨:“杀光他们!” 阿曾想着凤翔城下埋着的白骨,想着白骨所化的兵人,眼眸赤红:“弟兄们,我今日,必报你们的仇——” 黑鸦般的队伍悍不畏死,在夜幕下朝对方涌入,宛如黑沙入海,溅出一片又一片的血色。背对着他们,雪荔翻身上马,跃入黑暗中。 李微言被人搀扶着,从高山上下来。正好有一个侍卫找到他:“世子,我们捡到了这个……” 林夜留给雪荔的字条,那张雪荔任由它飘飞上空的字条,落入了李微言手中—— 【雪落当春记,那堪长相离。些情困我身,事逝望东西。假思哀假意,的卢逆芦笛。】 -- “雪,那些是假的。” 宝驹长啸,夜奔数里。雪荔伏在马背上,被浓夜中的血腥味包围,她想,哪些是假的呢? 凤翔城中,就是假的吧? 林夜怎么可能知道她的生辰是哪一日。她当日赶到贫民窟的时候,林夜表情不对,雪荔便猜到小姑姑出事了。很有可能是死了。雪荔当时没有问,因为她不知如何面对。 她此生,亲情缘薄。 在得知玉龙和宋挽风的真面目前,她总以为自己得到过一些“爱”。但在大散关下,雪荔便不确定了。而到凤翔城,雪荔便觉得,也许自己不是亲情缘薄,而是自己没有亲情缘。 她在小姑姑讲述的故事中,分明猜到了自己到底是谁。 可是那天夜里,雪飘入窗,病榻上的女人畏惧又渴望的眼神望着她,女人伸出手停在半空中……雪荔垂着眼,始终没有接,没有回应。 她不知道怎么应对。 她不难过,不感动,不伤心,脑海中只有一种被雪覆盖一般的空茫感。 雪荔的生辰,分明是玉龙捡到她、收养她的那一日。如果林夜知道那日是她生辰,那么便代表,林夜当日,很可能已经见过玉龙了。 她不奢求世上对她的善意。倘若恨是谎言,那么爱也是谎言。倘若伤害是谎言,那么养育也是谎言。倘若不死不休是谎言,那么相亲相爱也是谎言……倘若“倘若”是真的,那她不奢求世上的善意。 她明明已经不奢求,如今却看着这恶意,快要摧毁一切。 玉龙师父一定和林夜达成了些危险协议,林夜一定是觉得有问题,林夜才自己一个人去。 正如她没有来得及告诉林夜“杀风”的信号,林夜也没有告知她关于玉龙的一切。 他们之间,只剩下临出行前,天光熹微,少年与她并肩坐在台阶上,郑重地将玉坠挂在她脖颈上。 那玉坠……也碎了。 “驾——”雪荔声音微沙。 “驾——!” 马儿马儿,再快一些。马儿马儿,带我找到他。 突然,天上光华闪耀,银星如海,纷纷坠落。 深黑天空下,到处都是流动的星光。伏在马背上的少女仰头,看到了自己毕生难以忘记的一幕——星陨流沙,金光天马。 -- 洛阳行宫成为火海淹没一切的时候,张家府邸中,卜卦的钦天监大臣站在望星台上,看这场浩大的星陨。 星陨如雨,在黑色天幕中拖出银亮的尾巴,带着碾压一切的盛大壮烈美。 钦天监大臣希望自己卜卦再次失误,但是今夜的卦,偏偏应验。 星陨流沙,世间必有一场浩大如雨的死亡。无数英雄豪杰,都将于此落幕。 -- 繁盛星陨之后,天色更幽更暗,时日推移,天边又渐渐生了曙光。 曙光薄微之时,洛水的风带来一缕铁锈腥味。洛水边的战争,玉龙和林夜都到了强弩之末,都到了绝境。而玉龙一恍神之刻,林夜的剑,刺入了她的心房。 几乎与此同时,极轻的“嚓”声后,林夜的心房,被从后一剑刺中。 玉龙垂眸,看着自己胸襟前的剑锋与渗出的血。这一次,再没有一个人为她护住心脉,等她复活。 林夜缓缓侧肩,看向身后持剑刺中自己的人——宋挽风。 那本应死在“白骨伞”下的宋挽风,竟然摇摇晃晃站在了林夜身后。宋挽风面色铅灰,带着自嘲的几乎扭曲的神情,全力袭来。当他一剑刺中林夜时,林夜反掌拍向他胸口,而宋挽风本就濒死,他躲也不躲。 他躲也不躲,只倒向玉龙。 玉龙一动不动,宋挽风抬头:“师父……” 他的泪水落了下来。 -- 宋挽风扑入玉龙怀中,血水混在一处,二人摇晃着坠入洛水。水流湍急包裹二人,吞噬二人的性命。 这洛水,冰凉刺骨,如一场天地皓雪。 师父是山,师兄是风,师妹是雪。当山岚坍塌时,这场漫山风雪,弥漫了他们的一生。 玉龙一言不发,被水与血漫湿的眼睛,空空地落向那随她一同倒下来的、紧紧抱住她的徒弟。 她必死无疑,林夜那把剑当真要杀她,自然不会如她当时被徒儿偷袭那般,对方特意留一条生路给她。宋挽风曾经偷袭她,但宋挽风也舍不得杀她。正如今日她和林夜联手杀宋挽风,她当着林夜的面用“白骨伞”杀宋挽风,但她也刻意偏离了心脉,留了宋挽风一条生路。 在玉龙的设想中,自己拉着林夜同归于尽。南周失去了林夜,北周失去了宣明帝,霍丘军失去了卫长吟……众人一同淹没于此夜,带着所有爱恨赴死。 可是,挽风与此无关。 她心头微哽,想着那个当初被自己带上山的胆小少年。 宋琅死了,她死了,小姑姑死了…… 而挽风,与他们无关。她希望挽风活下去。可是、可是…… 拥着师父、与师父一同没入洛水中的宋挽风艰难抬头,眷恋的目光落到师父苍冷的面上。生死之际,师父依然如此。而宋挽风忽然释然:“……我总觉得你不爱我……我总觉得你不关心我……可我又觉得你为师妹留一线生机,未必不给我留。你刺偏心脉,我便知道,即使你爱师妹,你心中也是有我的。 “……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过去的时光重回,但大散关下,我就知道不可能了。” 宋挽风哽咽:“师父,我能不能既爱师妹,又嫉妒师妹?我能不能既爱你,又恨你?” 玉龙于他,是高山,是流水,是他艰辛踽踽走到山崖,仰头望到的皎然明月,光华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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