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你。」 我拍拍宫季卿的背,却意外摸到长衫里面凹凸不平,将手按在那里仔细感受,确认那是包扎的痕迹。 我瞪了他一眼。 「没大事儿。」 话音刚落,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大胆狂徒,竟敢在公主府放肆!」 月盛炎一鞭子朝宫季卿甩来,宫季卿抱着我转了一圈,不让我处于鞭梢可能波及的范围,所以我没看见他是怎么做的,竟一把抓住了月盛炎的鞭子,分毫无伤。 月盛炎把鞭子往回拽,宫季卿冷声道:「再让我看见你用武器对着小春,我撅折你的胳膊!」 很好,炎炎和夫君第一次见面,一个以为对方是狂徒,一个以为对方是纨绔,话没说两句,打倒是打得酣畅淋漓。 分开过后细细分说,才知道是闹了误会。 月盛炎:「他破衣烂衫还拄着手杖,头发都打绺了,我以为是逃难来的乞丐攀着你,这不赶紧出手吗。」 宫季卿那张怎么做农活也晒不黑的白脸蛋,肉眼可见地笼上了一层黑雾…… 很多年后,月盛炎教育月遗爱小朋友时,就反复强调:「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再好看的人,扔去泥里滚两圈也跟要饭的一样!」 …… 宫季卿站在木桶里,背着我,我揭开他肩胛处的包扎带,将帕子在热水里投了,小心翼翼地擦没有受伤的地方。 在这之前他先洗了头,现在头发用发簪盘着,发尖的水滴在我手上,还带着未散的热气。 我莫名很委屈,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说不上原因,反正就是委屈。 「在家的时候,想你,也想颂雅,虎头虎脑做了许多事,也不知道对不对。」 「没关系。」 「颂清聪明,颂雅意气,都像你,我怕一不留心他们就飞远了。」 「不会,他们舍不得你的。」 「炎炎和煦燕都是苦命人,可我扪心自问,做那些事起因也不是为了她们,而是为了我自己,我觉得自己……不好。」 宫季卿回身,看见我已经默默掉了好几滴眼泪,他笑着,像我看挑食的孩子们。 「谁会觉得你不好?荀家觉得不好,嘉妱觉得不好,周夫人的子女们觉得你不好?他们的感觉,你在乎吗?」 我摇摇头。 「那你最该在乎的是谁?」 我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才回答:「是我自己。」 我刚怀上颂清的时候,怀相太差,吃不下也睡不着,怀孕三个月不仅没长肉,整个人都瘦脱了相。 大半夜的睡不着觉,我抱着宫季卿哭。 「我要是死了,你要好好对孩子。」 月光下宫季卿的目光那么缱绻,抚摸我肚子时的触感却格外冷,他不带情绪地说:「流掉吧。」 「那怎么行!」 「无论是我还是孩子,对你来说都比不上你自己重要,我要你做姚小春好好活着,不要一个宫姚氏的牌位。如果这个孩子让你出事,我会恨他的,我一定会……」 久远的画面再次浮现,与现下重叠,宫季卿又一次告诉我,「我」才是最重要的。 此时此刻的他说:「小春,做人做事,论心论迹,不必分那么明白。你做了好事反倒自责,那你心中的道德未免也太『高贵』了。高尚若没有底线,不啻另一种恶。」 这些话听起来好有道理好深奥,简直是可以改一改当成家训了,可惜…… 「老实说,我听不懂。」 宫季卿怔了一下,无奈地浅笑,红色的唇角形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他摸了摸我的头,「算了,反正你知道你做得很好,给了孩子们和我一个好榜样就行。看来宣韦教书是不行,本来挺聪明的,给我越教越笨了。」 「不是说了不准说我笨吗。」 「好,小春不笨,小春是奉国公主府的公主里最聪明的。」 「宫季卿!」 侍女忽然扣窗,「殿下,天使到了。」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宫季卿的胳膊,他也看向窗外,说了一句:「是该进宫了。」 这么多年在一处,即便他再怎么装,我总归是能感觉到——宫季卿厌恶那座皇城。 23 「早说过这些妇人手段太阴狠,恐难成事,你非要这般做,如何?斩阎罗落到奉国手上了!」 男人说得起兴,又是撩髯又是叹气,见厅里其余几人都不附和,有些急迫地冲上首的男人道:「二哥,咱们不能再任公主这样乱来了!」 尤烁儿听到自己被称呼为公主,就忍不住冷笑。 这是在提醒二舅舅,她终究是姚家的养女,尤家的骨肉,不姓荀,信不得! 荀二爷心里很清楚,荀家其他人和一众幕僚也明白,尤烁儿的法子真没什么错,撩阴使坏耍狠,既破坏了永信侯和姚家人的关系,又废了月盛炎,掌控斩阎罗这支队伍。 究竟是哪里错了呢? 荀二爷道:「现在不是攻讦的时候,烁儿这些年来为荀家谋划的还少吗,若没有她,我们说不定早就跟前朝一起湮灭了。」 他也不是全然为尤烁儿说话,接着又说:「我们现在该做的,是想想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荀三爷冷笑:「能有什么问题,还不是烁儿使计从乡下接来的那位殿下,当初我就说,即便不想姚斩为嫡长子,也不该再迎一个对手入瓠,你们都不肯听,都以为那农妇掀不起风浪。可看看如今的奉国一家吧!才进京多久,便广铸声名,勾连儒首,连宣韦那厮都被她塞回朝廷了,宣韦当年何等疯狂,你们是知道的!」 一开始只是宣泄情绪,说到此处,荀二爷却实在地害怕起来,「还有那个姓宫的,他恨我们所有人……」 尤烁儿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很会摆弄人心,喜欢样样都算计到了,看旁人在自己的圈套里团团转。 她也不是没有失手过,但从没有哪一次让她像如今这样—— 兴奋。 说不气是假的,可更多的是兴奋。 这么多年了,没有合格的对手啊。 周夫人驽钝轻浮,姚若凌感情用事,姚若准傲慢愚蠢,月盛炎软弱自卑,好不容易遇到个秦羡,却为了家族不惜牺牲自己。 她们都不配与自己为敌。 尤烁儿拿手帕遮着嘴角的笑意——只要一想到姚小春,她就激动到不行。 那样的人该成为知己的,不做知己,做敌人也很妙。 不妙的是她有丈夫和孩子,对女人来说这些东西太累赘了,得帮她清除掉——尤烁儿想。 荀二爷一见她那模样就心底发颤,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 尤满曾与他同僚,当值时被来看望亲爹的烁儿见到审讯犯人的手段,伺候的婆子捂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她偏要看,挣脱开仆妇时就是那么笑的。 那么好奇,激动,欢喜。 那绝不是一个普通孩子看到被折磨得半死的人的反应。 那时的荀二爷问她:「烁儿,告诉舅舅,你怕吗?」 尤烁儿摇头,她那时尚且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那人去年参了外祖父,他该死。」 荀二爷觉得不对劲,想提醒尤满,尤满却毫不在乎。 无他,因为尤满也是个疯子。 前朝灵帝是个昏君不假,但有句话说得不错,「本朝有三头畜生,疯狗,秃鹫,青蚺。」 疯狗是宣韦的祖父宣汉,而秃鹫就是尤满。 尤满是踩着死人骨头一步步走上来的,因为手段太毒辣,以至于他早死、没儿子,都被人看作老天的惩罚,应当应分。 这么些年,荀家从一开始的看不惯到看不起,再到现在事事听尤烁儿安排,已经陷得太深了,拔不出来了。 富贵逼人,即使知道下面就是尸山血海,几个人舍得抛开呢。 「烁儿,你三舅舅的意思是奉国公主不能留,要尽快除去。」 尤烁儿的笑意止住了,她显得荏弱的黛眉微沉,「杀了奉国,让姚斩做嫡子吗?」 「可奉国周遭众人实在不可……」 尤烁儿不客气地打断了长辈的话,周围的人也没觉得她放肆,只因这样的情况不止出现一次了。 「姚斩手底下几十万的重骑,真以为我那烧火棍子都拿不稳的弟弟有资格跟他斗吗!姚小春能坐稳嫡出的位置,那是她本事,你们看她举重若轻,就以为自己也行了?」 她涂着红色蔻丹的指头,一一指过在场所有人,旋即捂唇轻笑,她的笑声清脆,即便是嘲讽也带着少女的娇憨。 「哈哈哈……哎哟,舅舅们,老爷们,幕僚相公们,醒醒吧!你们手底下是拿笔杆子的文人,顶多一人啐一口唾沫,然后呢,被人剥了皮吊在城门楼子上现眼吗? 「斩阎罗都没在手里,姚斩一时兴起带兵宰了大家,你们有什么办法呢? 「憋着,忍着,怎么就委屈你们了?前朝的时候荀家只是二三等的世家,是我!劝陛下血洗了五大姓,荀家才出头的啊,你们这就忘了么!」 她的目光又看向荀三爷,冷静极了,像是看什么死物。「十二郎得了军功,是好事,可也别这么快就来和我显摆,有本事的武将多了去了,在战场上死一个两个的,不稀奇。」 荀二爷:「那是你亲表哥,别说这种伤情分的话!」 「是呀,情分。不是因为情分,我何苦来看这场笑话呢。二舅舅你是清醒的,我劝你也让荀家都清醒,你要是舍不得,我来,亲戚嘛,我送送最后一程也无妨。」 荀三爷怕了,他往前迈了一小步,试图说点回旋的话,可尤烁儿不想听。 十二郎倾慕她,这么多年不肯娶妻,三舅舅爱子心切,于是想把她从掌舵者的位置上拉下来,将她塑成一个平庸妇人,送给自己的儿子。 这种念头,她光是想想都格外恶心。 十二郎是个将才又如何,哪怕他打了天下给自己,她也不想做他的皇后。 「殿下,皇上宣了奉国夫妇进宫。」 尤烁儿用指尖点了点额角,「姓宫的回来了?」 「回来了。事情也叫他办成了。」 「回宫。」 「是。」 24 又是这个宫殿,又是这个长阶,又是熟悉的人坐在高位上俯视我和宫季卿。 父皇是那么高不可攀。 我不是小孩子啦,不能像颂雅那样跑过去绕着他和他说话,我只能在阶梯下面远远地望着他,和他隔着跨不过去的天堑。 父皇似乎累了,声音有些疲倦。 「宫季卿,你可知罪。」 「回禀陛下,臣不知有何罪?」 「那好,奉国!」 「是,父皇。」 「朕问你,宫季卿是谁?」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宫季卿,他挺直了背冲我笑笑,很是云淡风轻。 我:「孩子他爹……」 「还有呢?!」 我羞涩地低下头,「我爱慕的男子……」 一时间,气氛也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因为父皇和宫季卿都被我搞蒙了。 估计他们也没想到,这摊牌的架势下,我能来这么一出。 但是除了这两个身份,我的确不知道怎么描述宫季卿了呀。 我十几岁就爱慕上的男子,和我捱过那么多的年月,共同养育了世间最好的两个宝贝。 他就是我最爱的男人,我最爱的孩子的父亲,没毛病呀。 我无辜地看着宫季卿,用眼神问他,我答得可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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