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怎么会有商队?就算要贸易,也不会通过这个经济萎靡局势紧张的关口。 怀着好奇和疑心,陆昭用力一扯缰绳朝那支商队靠近。 商队正好停下来休息。走下毡车活动身体,谢静姝听到马嘶声,肯定不是商队的马,它们正低着头安静吃草。寻声望去,草原的风顺势吹起少女帷帽上的垂裙。她看到不远处有个骑在马背上的异族少年,没看清脸,但马背上的少年似乎看清了她。 少年一直朝她在的方向看。 看这边做什么?谢静姝皱眉,难道不让商队停在这里休息?不管了,扭过头不看他。 “驾!”少年几乎是吼叫出来,用力挥动长鞭。 竟然过来了。 突发状况,谢静姝还愣在原地,而少年已经跳下马背,一路朝她奔跑。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还没弄清楚状况,只感觉到面前吹来一阵风,下一刻便被少年拥入怀中。 帷帽被风吹飞,帽檐滚动三圈,落到脚边。 少年抱得太紧了,弄得她很不舒服,像水草般,越挣扎反而收得越近,脸埋在她脖颈处,耳畔全是少年沉沉的呼吸。 但是,少年在发抖,即使整个人都被圈在怀中,她依然能感受到,抱她的人在发抖,像是因为情绪波动过于剧烈,所产生的肢体轻颤。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恶意骚扰,是以强压下怒气,冷冰冰地用胡语问道:“你是谁?要是再不放开……” 胡语是在路上自学的,但她没有机会继续展示胡语水平。抱她的人浑身一怔,没等话说完,便打断她。 “妙仪……” 她怔住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仅身体,少年的嘴唇也在颤抖,就连唤出的这声妙仪,也是破碎的。 “是我啊。”他委屈地松开怀抱,按着她的两只胳膊满怀期待地凝望着她,眼眶红红的,像是真的快碎了, “陆怀彰!”谢静姝眼前一亮。 “妙仪,是我!”少年目光如炬。 谢静姝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真实的触感让她布满愁绪的面容久违地露出笑意,止不住兴奋道:“你还活着!太好了。本来还打算去找你。太好了,太好了……” 她连说几个“太好了”,喜悦的心情里却滋生出愧疚的情绪,之前是她误会了哥哥。 “现在不用找了。”陆昭展开双臂,满怀期许地等待她来抱他。 可她没有,只是扯了扯他身上穿的旃裘胡服,又新奇地捻起他头上的一根小辫,“怎的这副打扮?方才我还以为你是个突厥人。” 少年落寞地放下双臂收到背后,十根手指搅成一团乱麻。她怎么会不来拥抱他?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 “入乡随俗。”陆昭嘟囔着,默默将小辫抽回来,“要去我的毡帐看看吗?离这不远,走路就可以到。那里有很多可爱的小羊。” 谢静姝点点头。 告别苏莱曼,她跟陆昭并排走在一起。尽管挨得很近,却好似隔着一条银河。他们之间隔着太多残忍的东西,但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分开后各自发生的事。她没问陆昭为什么在草原牧羊,陆昭也没问她为什么会到突厥来。 那便没有话说了。 一路无言,谢静姝从未曾想过她跟陆昭之间会变得如此沉默。有些事情,挑开来说,会流血。 眼前的陆昭跟记忆中的少年相去甚远,他粗糙了许多。 年少的青涩已全然褪去,变得成熟。但与此同时,少年意气也连同那份青涩一同消失了,他不再开朗明媚,变得阴郁沉默。只有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暗淡的眼眸才浮现出一丝对未来抱有希冀的光芒。 谢静姝感到难过,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但她还是笑着,轻轻地哼着一首长安乐府小调。 少女轻快悠扬的歌声被风一吹飘向四面八方,陆昭凝望着她,冷铁般的唇角终于软化上扬,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在笑,等终于发现时,脸已经僵了。 此时此刻,每日清晨醒来听到的牛羊嘶鸣变成长安街头喧闹,声声胡笳变成乐坊锦瑟五十弦动,生啖的牛羊再无腥气,羊奶是米酒,是浮着一层米油的浓粥。北方草原漫长冷冽的隆冬好像也并非无法忍受。 “陆怀彰,带路啊。”少女站在坡上回头催促,铃音清脆,“你走得太慢啦!” 陆昭笑着说好,加快脚步。想去牵她的手,可她的手一甩一甩的,他根本牵不到。 走到毡帐前时,一只小羊逃出栅栏跳到两人面前,谢静姝见之欢喜,蹲下身揉了揉它身上的软毛。 陆昭的毡帐很小,东西也不多,有些漏风,连昔日陆昭受罚经常被关的将军府柴房都不如,甚至比不上灵州这样的边城军营,只是好在整洁。谢静姝沉默半晌,不知道这些日子陆昭是如何忍受得了。 “给。”她取出一只锦盒递给少年。 “这是什么?” “长安买的糕点,都是你爱吃的那几样,可以放久一点的。”谢静姝说着将锦盒打开,里面果然陈列着精美的点心,只不过路途颠簸,碎了几块。这是粗狂的荒野所不具备的细腻。 她接着说:“买的时候想着如果在突厥遇到你,就给你。草原肯定没这种点心。如果没遇到,那我就自己全吃光。” 陆昭的目光从糕点上移开,落到少女被阳光照耀着的半张脸上,便再也挪不走了。 他想着她,思念着她,入髓入骨。 深深地凝望着她,像是要将她看穿一样。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唇,红润的,柔软的,令人怀念的滋味。慢慢朝她靠近。 “这几颗是蜜饯,金桔的,大枣的都有,这几块碎了的是……”谢静姝说着正好抬头,对上少年软水一样波光流动的双眸,不说话了。 飞快低头,将锦盒往少年手里一塞,“你吃糕点吧,我再去看看小羊。” 她躲了。 感情之事上,她向来比他大胆,可她躲了。如果是以前,她不会躲的。 以前……陆昭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追着少女的背影望去。 她已挽上妇髻,活泼褪去,多出一份沉稳。他们都改变许多,好在不至于面目全非。 妙仪,你本是我的妻,这妇髻本该是为我而挽。然过去之事已如云烟,也许现在,你并不想接下这个身份。 莫大的悲伤汹涌而来,心口发闷发堵,胃里痉挛,他难过得想呕吐。 妙仪不喜欢他了。她只是在不解情为何物的懵懂时期短暂地喜欢了他一下,只不过现在还把他当好朋友。 那他呢? 陆昭低下头,取出一块酥饼塞入口中,水份全部被吸走。 一滴泪从眼眶滚出,顺着挺直的鼻梁往下,汇聚在鼻尖。滴答——落了下去。 “没坏吧?”谢静姝抱着小羊走过来。 陆昭摇摇头,用衣袖揉了揉眼眶,低哑道:“好吃。” “那多吃点。”谢静姝笑着说。 “咩~~”怀里的小羊跟着附和。 陆昭也浅浅一笑,“妙仪,谢谢你能来,能跟我说话。我太久听过,也没跟人说过中原话了。” 喉头一哽,谢静姝揉着小羊的头,小声说,“不客气。”
第48章 “妙仪,你走吧。”…… “我大概要在此处留一段日子, ”谢静姝说,“如果商队急着回龟兹,可以先行出发。” “不急, 商队也要休息。”苏莱曼说着命令商队在此处安营扎寨, 几个青年壮汉瞬间就搭出一顶高大的毡帐。 谢静姝感慨, “你们一直在迁就我。搞得好像不是在大发善心答应我搭乘便车,而是为了专门服侍我。” 这话说得直接又尖锐,像是在暗示着什么。苏莱曼变了变脸色, “哪有, 我们龟兹人向来热情好客,对任何一个想搭乘便车的人都是如此。” 谢静姝耸耸肩, “好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末了又补充一句,“我这般无礼,你也不生气。” 苏莱曼:“大家都说我脾气好,而且姑娘是无心之言。” 谢静姝:“……”还装,脾气好可当不了领队。 陆昭打量一番苏莱曼和她的商队,看向谢静姝, “妙仪, 她是谁?” “你真的没认出她?”少女眉眼弯弯, “再仔细看看呢?” 陆昭又仔细瞧了瞧, 摇摇头。 见他没认出来,谢静姝无奈叹气,接着望向苏莱曼脆生生地喊, “苏莱曼,你鼻子怎么变塌了?” 闻言,苏莱曼立马慌乱抬手去摸鼻梁, 直到摸到高挺的触感才疑惑地自言自语,“明明没有啊……” “骗你的!”少女咯咯笑,回头看向陆昭,“我们走。” 两人一起往南走,有时并排,有时一前一后,没牵手,也没怎么说话。 草原的风迎面而来,吹起少女鹅黄色的披帛,少年悄悄抬手,轻盈的帛巾从他手心划过。捉不住,像条滑溜溜的鱼儿似的,溜走了,只留下一阵痒意,一缕残香,但这已经足够了。 谢静姝跟着陆昭爬上一座小矮坡,站在这里可以望得更远一些。 彼时已近黄昏,残阳似血,草原足够辽阔,刹那间回头望去,乳酪色的滚圆月亮已经悄然爬上山坡。与层楼叠榭的长安城完全是不同景象。 “真好看。”少女愉快地眯起眼睛。 但如果长期待在这里,还是会想家的吧。 心里的想法她没说出口。 目光忽的定在一处,她指向一座状若高楼的黑影,轮廓被落日的余晖勾出一道金边。 “那是什么?好高。” 陆昭追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是去往大周的方向,你手指的是灵州的瞭望台,我以前就站在瞭望台上观测敌情。” “难怪当初你从边关回长安后都快黑成煤炭了,原来是因为每天都站在离太阳这么近的地方。” 分明被损了一嘴,陆昭脸上却挂着笑,“有那么黑么?” 谢静姝成心想损他,咯咯笑出声,“就有!” 暖暖的阳光照过来,可以看清饱满脸颊上透明的绒毛,显得人格外可爱。少年凝望着她的侧脸,眼神渐渐痴了。往后几十年,日照草原之时,他会翻出这段,在离家数千里陌生之地,难得的美好记忆反复咀嚼,撑过一个又一个北国寒冬。 风吹乱了少女额前的碎发,陆昭忍不住抬手,想去帮她将碎发别到耳后,可她却忽然开口:“陆怀彰,你恨我吗?” 冷静的,认真的询问。 陆昭浑身一怔,半抬的手握成拳背到身后。 他摇摇头,“不恨。妙仪,不必感到愧疚,你没有做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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