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问题吗?” 楚懿沉吟稍许,“……或许有,也或许没有。” 他对白羽军的选拔标准再清楚不过,身形虽非绝对要求,但军中能以瘦小之姿立足,绝非等闲之辈。 可方才那道背影的行走姿态隐约透着拘谨,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白羽军的腰牌由他亲手下发,东宫太子与皇帝另留一份以备调遣。理论上,这腰牌不会被旁人接触到。 若真的有人铤而走险……他倒要看看,对方究竟有何能耐,竟敢不要命地混进来。 楚懿瞳孔微缩,正待细看,那身影似有所觉,忽地朝人群中侧了一步,转瞬便没了踪迹。 慕昇察觉到他的异样,试探着唤道:“小将军?” 楚懿垂眸,掩去眸底锋锐,闭目凝神片刻,再睁开眼时,已恢复往日冷静:“方才点验名册,可有疏漏?” “启程之前,兵部与守军数次对随行人手进行过严格盘查,腰牌、身份都核验无误。” “知道了。”他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楚懿没再多言,眉宇间疑色稍缓,屈指弹了弹名册,随即将其抛到慕昇怀里,淡淡道:“启程。” 号令一下,铁骑踏动,队伍出城后沿着官道前行。 高耸的城楼飞檐渐渐缩成墨点,官道两侧的梧桐静立于秋日天光下,风起时,枯叶簌簌而落。 恍惚间竟令人生出一种错觉。 那夜月下,书案上锦缎般铺陈的墨发,亦是这般散落。 …… 头两日行军,沿途尚有驿站可供歇脚,依稀还能望见熟悉的地界。可再过三日,队伍要深入山岭,越过关隘,算是彻彻底底的离开了家、离开了亲人。 到了那时,身后是无尽风雪与烽烟,再也后悔的余地。就算是后悔,也没办法自己返回上京。 暮色四合,驿站檐下昏黄的灯笼随风轻动,摇出了细碎的光,夜风裹挟着尘土拂过窗纸。 兵士们结束了一整日的行军,总算能稍作休息,遂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 有的盘腿席地而坐,仰头灌着水解乏。有的则靠在柱子上,兴致勃勃谈论起家乡趣事,言语间夹杂着粗豪的笑声。 而在驿馆的偏僻一角,瘦削的少年独自安静地坐着。 他身形单薄,一阵风都能将其吹倒似的,脑袋低垂,不知在沉思什么。昏黄黯淡的光线映在他半边侧脸上,衬得面容黑里泛红。 只不过那黑肤,看起来格外古怪。 少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并无与人交谈的意愿,可耐不住有性格爽朗的新兵上前搭话。 新兵大步流星地走来,拍了拍少 年的肩,笑道:“兄弟,怎么一个人呆着?第一次跟着行军吧,别拘谨啊,过来聊聊。” 少年肩膀微微一僵,下意识就要避开,把头埋得更低了,气音闷闷地传来:“不了……” 新兵一怔,脸上的笑意顿了顿,心想自己好歹也是好意,没想到热脸贴了冷屁股。 他摸了摸鼻子,讪讪地收回手,转身回到同伴身边,压低声音嘀咕道:“这小兄弟性子挺冷啊。” “可不是?”另一人朝那少年的方向瞥了一眼,也不由得点头,“你们发现没,那小子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也不跟咱们一块儿住,自己单独开了间上房呢。” “啧啧,自己住上房?这倒是稀奇。” 有人意味深长地道:“兴许是哪家的少爷。娇生惯养惯了,仗着家里有些门路,临时投军,想跟着小将军去凉州混个名声,回京好谋个一官半职。你们见过哪个打算在军中立足的人还这么挑剔住处的?” “行军三日后没了驿站,就得扎营了。到时候风餐露宿,可不是现在这么悠哉,就看他到时还能不能撑住。” 行军路上日复一日难免枯燥乏味,碰上个如此不合群的人,众人索性拿来解闷。 谈话间,语气虽有几分调侃,却难掩对那少年的好奇。 不过有一人不同。 他并未像旁人那般随意地将这事当成笑谈,而是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行军最忌讳的便是有身份不明之人混入队伍,若真是个娇气的小少爷倒也罢了,最多就是不堪吃苦。可万一别有用心,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他沉思片刻,悄然收敛了脸上的神色,站起身,迈步朝副将所在的房间走去,打算将此事报备。 一转眼,行军第三日,队伍已深入山林,沿途再无驿站可供歇脚,只得在荒野间安营扎寨。 篝火燃烧,火星爆裂,映得众人面庞明暗交错。夜风吹动帐帘猎猎作响,远处的战马低声嘶鸣,夹杂着草木晃动的簌簌声,寒意渐浓。 营地中央,一群兵士围成半圈取暖,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年终于开口,声音忐忑:“各位大哥……现在入了山林,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机会回上京了?” 此言一出,人群中有短暂骚动,兵士目光狐疑,直直看向少年,质问道:“你这是打算当逃兵?” “不是不是!”少年忙不迭摆手,小声道,“我是怕有人给我送走。算了,回不去就好。” 见这独来独往的少年终于肯说几句话,众人顿觉新奇,一时间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兄弟,你到底是哪儿来的?” “怎么称呼啊?” “小兄弟,别老是闷着嘛,咱们一起行军的,总该互相认识认识。” 气氛看似轻松随意,实则暗藏审视,少年脊背绷直,在众人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垂首道:“……姓方。” “方?”有人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京城倒是有大户人家姓方的,不知是哪一家?” 少年眼睫微垂:“普普通通的方。” “哦……那你家里也是习武的?以前在哪支军营练过?可听过哪位将军的名号?” 火光映照下,少年垂着眼,回答的字数始终不多,避重就轻。凡是涉及军中过往的事,皆轻描淡写地带过,甚至连基本的操练章程也答得支离破碎。 四周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逐渐有人察觉出不对劲,眉头皱起,原本玩笑般的探问瞬间凝滞。 一个入伍行军的人,连操练的章程都不清楚? 人群中,有人目光微沉,递了个眼色。一个兵士立刻心领神会,悄然退后几步,绕出人群,疾步朝营地中央的军帐奔去。 将领军帐内,案几上长刀横陈。 楚懿斜倚在案前,侧颜沉静冷峻,黑色披风半搭在身后,指腹缓缓拂过刃身,将刀面上未曾擦净的血痕一点点拭去。 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紧接着兵士掀帘而入,单膝跪地,拱手抱拳:“小将军,军中可能混进了奸细!” 楚懿擦拭长刀的动作微顿,目光略有冷凝,抬眸望去,一字一顿道:“奸细?” 兵士屏息,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禀报道:“是个身形较为矮小的少年。一路行军独来独往,凡是问到军中事宜,皆是一问三不知,身份实在是可疑!” 楚懿眉心微蹙,脑海中浮现出三日前,城门口那个瘦小的身影。 其实在驿站的第一日,便有副将前来密报,称营中似有身份不明之人混入。他按兵不动,就是想瞧一瞧,此人究竟会掀起什么风浪。 没想到连续三日风平浪静,可关于那少年身份可疑的议论却愈演愈烈,甚嚣尘上。 兵士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将军……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少年视线落回长刀,指腹轻轻一压,刀身发出轻微的铮鸣声,似乎有些不耐地低嗤一声。 “如何处置?”他嗓音淡漠,眉眼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却令人不寒而栗,“一个奸细而已,当然是——杀掉了。”
第67章 篝火旁的逼问还在继续。 “小兄弟,你这腰牌是如何来的?” “你是哪位将领的部下?什么时候进的白羽营?” 少年这回被围在了中央,暗青色布甲包裹着纤细的身形。脚下踩着干燥的土地,身前是烧得噼啪作响的篝火,跳动的火舌映得她眉目朦胧,鬓角碎发在热浪中轻轻拂动。 摇曳的火光扫过眼瞳时,那双杏眼如黑曜石般透亮。 容今瑶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行军才不过三日就被怀疑身份、围堵追问,她那些避重就轻的回答哪里能瞒得过精明的兵士呢? ——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支行军队伍里。 在得知楚懿不日便要奔赴凉州戍守的消息后,她立时有了决断。细细思忖后,特意选了个他军务最为繁忙的日子,宣称要出门逛街,实则是去了东宫。 东宫内一室安然。 容聿珩伏案而坐,不紧不慢地翻阅奏折,眼神冷肃,显然正处理朝政事务。 恰在此时,帘幕轻掀,少女的裙裾迤逦扫过青玉墁地。 容聿珩忽听珠帘轻响,抬眸看到来人时,紧绷的眉心微不可察地松了些许,温和道:“小六来了。” 容今瑶应了一声,挨着书案顺势坐下,乖顺异常,“大哥,我来帮你研墨吧。” 她拢起袖口,极自然地拿过墨锭,垂眸替大哥研墨。 “你……” 容聿珩知晓她此番前来定是有事要说,索性执笔继续批阅奏折,也不催她,等着她自己思虑。 果然,过了一会儿,容今瑶悄悄瞥了他一眼,状似无意地道:“大哥可知楚懿要去戍守凉州?” 男人简短地回应:“知道。” 乌黑墨汁在砚台中慢慢化开,容今瑶目光垂敛,抿了抿唇,随即平静地开口:“我要去凉州。” 容聿珩翻阅奏折的手骤然一顿,眉头随之皱起,目光微沉,毫不犹豫地驳回:“不行。” 语调虽不见怒意,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冷硬。 容今瑶早已料到了会是这个答案,神色并未动摇,只是静静地望着兄长,轻声道:“我已经主动向父皇请封凉州为食邑……父皇,允准了。” 话音落下,殿内气氛霎时凝固。 “什么?”容聿珩的视线紧紧锁在少女脸上,像是没听懂她方才的话,“你说,你已经同父皇提过了?” 他沉声斥责:“凉州苦寒之地,你当封地是儿戏?简直是胡闹!” “漠北屡犯边境,百姓苦不堪言,若是公主亲驻凉州,定能安抚民心。” 容今瑶有条不紊地说道:“大哥,这一年的时间里,倘若我在凉州,亦可助你在边疆积攒威望,待到边疆安稳,大昭其他城池的臣民,都会对你心悦诚服。” 容聿珩心中震动仍未平息:“我不需要你牺牲自身来帮我。” “这不是牺牲呀。” 容今瑶轻笑了一声,将手轻轻覆在兄长冰凉的手背上。 微光透过珠帘,跳跃于她精致的眉眼间,像是点染了一粒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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