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长叹了口气:“这事确实也怪我,总想着要沉儿多出去历练,一时也没顾及许多。我想,他就是为了气我,才留了一封这样的信。” 谎话编得仓促,其中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比如,不想去青山城比武,出了南州城偷偷溜去别去玩耍便好,值得编纂这样环环相扣的谎言吗? 再比如,既然是要气卓弘明,江非沉怎么是交代家人把这封信交给贺承? 这些漏洞太浅,贺承没力气将漏洞一个一个揪出来与卓弘明对峙。他精力有限,想着要速战速决,只提了一嘴:“既然江少侠在信里说,他出发青山城之时便中了毒,不妨验一验他的尸骨,便知他信中所言是真是假。” “不可!”卓弘明断然拒绝,“沉儿早已入土为安,我不许你们惊动他!” 贺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卓庄主当真不舍得惊动他吗?” “庄主自然舍得的。”卓弘明未及出声,一个虚弱的声音抢先响起。 只见服下解药的葛武缓过一口气来,由葛文搀扶着慢慢站起身,走近些,加入到对话里来:“庄主昨日便下令挖坟掘墓,将非沉师兄的尸身翻了出来,此刻就摆在后山新搭的棚子里。” “这不是巧了吗?”贺承感叹一句,转头却问孟岗,“卓庄主就像是料到大家想看看江少侠的尸骨一般,早就做好了准备。孟阁主,可有兴趣一起去看看?” 孟岗自然是要去的。 孟岗既然去了,卓弘明自然是要陪着的。 卓弘明都离了场,试琴会这边自然而然地暂且搁置下来。 后山没有能容下这么多人的场地,用这个说法能拦下今日前来观看试琴会的大部分人,可那些拿着署名邀帖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想跟着去凑热闹,没人拦得住。 陆晓怜虽然没有邀帖,可陆岳修的千金也没人敢拦,坦坦荡荡跟着人群往后山走去。贺承顶着一张胶皮面具,没人认得出他来,只好跟紧了陆晓怜,防止被人赶出去。 贺承如今经脉脏腑俱有损伤,不宜动武。他为了警示自己,特长穿些宽衣广袖的衣裳,指望拖着飘飘然的衣袍不易行动,便能少动点手,好歹多活十天半个月。 他与陆晓怜并肩而行,山风骤起,掀起他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段冷白的小臂来。 陆晓怜转过头来,原本不是为了看他,是为了看一眼风中山岚涌动,却一眼看见他的衣袖扬起,露出小臂靠近手腕处的一道伤痕。 那是新伤,伤口还拧着干涸掉的暗色血迹。 看伤口的形状,不是刀剑所伤,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怎么还受伤了?”说不上陆晓怜的语气究竟是关心,还是嘲笑,“这是被什么咬了?野狗,还是阿小?” 贺承转了转手腕,低头看了一眼伤口,闷咳着轻笑:“阿小又没惹你,怎么还骂人?” “啊?”陆晓怜卡壳了一下,“不好意思,我没有骂他的意思,就是记得他爱咬人。” 贺承朝跟在身后葛武葛文两兄弟努努嘴。 陆晓怜哭笑不得:“这么大了,还咬人?” 贺承亮了亮手腕上的伤:“总不能是我栽赃他吧?” 说到栽赃,陆晓怜顿时来了精神,往他身边凑了凑。 山风卷着她身上的气息迎面袭来,许久不见,陌生又熟悉。贺承低头看见她眸光闪闪地盯着他,有瞬时的恍惚。 陆晓怜压低声音:“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卓弘明为什么要把江非沉的尸身挖出来?” “嗯?”贺承回过神来,轻笑道,“你还记得吗?江非沉在信提到,他记录了卓弘明这些年所行的不义之事,想让我们替他公之于众。那夜我让葛武带走的那封信里,这些东西存放的地方,被稍稍做了点改动。” 陆晓怜倒吸一口冷气:“你改成了——” 贺承尴尬轻咳几声:“虽说不该打扰逝者,可这一处改动,既能证明偷信之人确是他所派,又能确认江非沉信中提到的中毒一事的虚实,还能帮吴阿婆精准找到江非沉的尸身,一石三鸟,也只能委屈江非沉了。” 陆晓怜横他一眼:“要是被江阿小知道了,小心他咬你。” 说话间,一行人便走到了后山。 果然如葛武所说,空地上临时搭起一个棚子,棚子用黑布严严实实遮挡着。棚子外有四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们将帕子系在头上,捂着口鼻,守着棚子外面,显然没料到会忽然来这么多人,惊慌而无措,竟一时呆住了。 孟岗性子急,上前便问他们:“棚子里是什么?” 少年怯怯地朝卓弘明望了一眼,抿着嘴不敢说话。 孟岗顺着他们的目光,也看了卓弘明一眼,不再多问,扬手一会,掌风过处,裹在棚子上的黑布被扯落,露出棚子里头的场景来。 棚子里就地铺着一张沾着泥土的破旧草席,草席上放着一具尸骸,骸骨上面也沾着泥,显然从地里挖出来不久,甚至不及进一步清理。那具尸骸已经腐烂了大半,四肢已经化作森森白骨,两根伶仃的腿骨从草席里支出来。 又或许,那并不能叫做白骨—— 所有人都看得分明,露出来的那段腿骨,每一寸都是灰黑色的。
第15章 不知是谁家小弟子忘了压低声音,没遮没拦地开了口:“这便是江师兄的尸身吗?” 江非沉过世已有小半年,尸骸确实应该腐化了大半。他与贺承年纪相仿,死时也不过二十来岁,又一向身体健康,骸骨发乌,显然是中毒所致。 亲眼见到这挖坟掘尸的事,终于又有人问:“卓庄主,这究竟是谁的尸身?既已入土,又为什么要将它掘出?” 只这一句话,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到卓弘明身上。 这件事毕竟太过离奇,即便这不是江非沉的尸身,在琴剑山庄后山摆一具已经腐化见骨的尸骸,也需要有个让人能接受的理由。 而此时,卓弘明脸色煞白,无言以对。 大家心中各有猜测,却不敢武断地胡乱下定论,更不敢开口胡说八道,只能这样沉默而尴尬地僵持着。 从前院到后山的路不算长,可贺承身上有伤,还生着病,越走越慢,渐渐落到人群最后面。陆晓怜也是仗义,没把他丢开,陪他落到最后,慢慢走着。 他们拨开人群,挤到前面时,正好撞见相对无言的僵局。 左右青山城和琴剑山庄的梁子已经结下了,陆晓怜再无顾忌,迈了几步站出来:“卓伯伯若是一时想不出答案,不如晓怜来替您回答。” 卓弘明不吭声,孟岗替他做了决定:“晓怜,你来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已经说过,江师兄留了封信 给我师兄,贺师兄如今下落不明,这封信便交到了我手里。“陆晓怜从怀中掏出江非沉亲手所书的信笺原件,遥遥举起,“这是江师兄亲笔所写的信,方才各位所见的,也只是内容的一半,江师兄在信中还说了另一件事情。” 陆晓怜顿了一顿,看了卓弘明一眼:“卓伯伯,江师兄在信里说的另一件事,是我说,还是您自己来说?” 卓弘明冷笑:“你说这信出自沉儿之手,便当真出自沉儿之手吗?” 陆晓怜点头:“这封信出自谁之手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信里说的事。我听说,卓伯伯当年求娶五毒娘子南婧前辈,曾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 南婧是五毒谷的传人,琴剑山庄自诩名门正派,不屑与五毒谷为伍,因而当年卓弘明破费了一番心思,才让老庄主松了口,同意他将南婧娶进琴剑山庄。 五毒谷擅用毒,闻名于世的毒方中,除了那些见血封喉的毒药,还有一些能在短时间内不计后果地激发功力、吊人性命的毒丸。南婧嫁进琴剑山庄后无所事事,卓弘明便想方设法怂恿她调整毒方,试试能否配置出既能保留原有效用,又降低毒性的毒丸,用来辅助琴剑山庄弟子习武。 做这件事的初衷并不坏,可事情在老庄主过世后,便失了控制。 老庄主高洁侠义,卓弘明却未能全然承接父亲意志。他接任琴剑山庄庄主后,山庄行事与老庄主在世时大相径庭,庄子里不少人与他意见相左,相继离开,琴剑山庄隐有式微之势。 为了挽回颓势,卓弘明将赌注都压在了南婧身上。 他打着琴剑山庄的名义招收弟子,最爱带回来无父无母的孤儿,养在后山。说是琴剑山庄的弟子,其实只是管口饭,养上半年,便带去试南婧调制出来的毒方。 虽然南婧极力降低毒性,但那些方子毕竟还是毒药。那些孩子年纪很小,服过削减毒性的药,虽不至于当场便死了,可半死不活地拖上一段时间,最终死掉的,比比皆是。 卓弘明带回来养在后山的孩子大多无父无母,死了便死了,也无人问津。 唯一的例外,便是江家村的那群孩子。 那群孩子长在同个村子里,家家户户互相认识,孩子在琴剑山庄里无缘无故地没了,实在瞒不下去。为了遮掩真相,卓弘明索性让那些奄奄一息的孩子服下未经调整、药性最烈却能吊着命的毒药,表面上,这些孩子被送回江家村时活蹦乱跳,其实体内蛰伏着剧毒,半年或者一年后毒发,生机渺茫。 这便是吴阿婆之前所说,被送回江家村的孩子都活不长的原因。 “五毒娘子擅使毒,心肠却并不歹毒。她知道了这件事,不愿意再为琴剑山庄制毒,卓伯伯,您还记得,您是怎么逼她的吗?” 说到这里,陆晓怜顿了一下,目光清亮地望着卓弘明。 卓弘明眉尖几不可查的微微一跳,目光越加幽暗阴冷。 陆晓怜正要开口继续说下去,身边一暗,有人站到她身边来。 她转头看去—— 是沈烛。 这人分明刚刚还虚弱得几乎走不了路,此刻却稳稳当当地站到她身边,右半边身子微侧着拦在她身前,挡在她与卓弘明之间。 显然,他是怕卓弘明狗急跳墙,骤然发难伤了她。 被他拦在身后,陆晓怜没有缘故地想起贺承,明明这是才认识几日的人,明明这人拖着一副风吹就破的身子,可站在他身后,就跟以前被贺承护在身后一样,心神安定,肆无忌惮。 于是,陆晓怜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还记得吗?您把毒药喂给了您和五毒娘子所生育的三个孩子,就像现在对待葛武一样,一日一日地喂他们解药,若五毒娘子按您的要求制毒一日,她的孩子便能多活一日,否则——” 陆晓怜没把话说死,可此话一出,登时四下哗然。 “精彩!”卓弘明冷笑出声,抬手鼓了几下掌。 四下的议论声直如沸腾的水壶里被丢了一块冰,所有声响刹那间落了下去,偌大的场地竟鸦雀无声。卓弘明目光幽深地看着陆晓怜:“为了给我泼脏水,竟能想出这样匪夷所思的故事,真是难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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