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慢慢咽下一口酒,心想,她在段郁面前,果然是不一样的。 后来“嗖”的一声,池面上开始放烟花,众人惊喜之下引颈观望,可惜殿檐挡去了大半,看不清全貌。 皇帝见状,乐呵呵地挥了挥手,“随意离席吧,不必拘束。” 那样多的人,一下子四散开来,各自在蓬莱洲上寻找看烟花的最佳位置。连皇帝都兴致勃勃地起了身,太子忙去搀他,“父皇慢些,小心脚下。”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十分欣慰的模样,“朕没醉,清醒得很。”走到殿外,凭栏仰望,夜幕上炸开一朵朵灿烂的金花,太子看了两眼,不觉便垂下眼帘,视线在蓬莱洲上游弋。光线骤明骤暗,按说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可出乎意料,太子一眼扫过去,视线便稳稳地定在她身上,仿佛她在人群中有特殊的标记一般。 往后余生大约就是这样了吧,每年有那么两三回,他会在人群中远远见上她一眼。噢,如果她不再是睿王妃,成为了谁谁的夫人,那这例行的进宫谒见都轮不上了。 原本只是想看一眼,然而一眼之后,又是一眼,太子要极力抑制,才能使自己的眼神不显得异样。然而很快,她身边挤过来一个人,她也不显得惊讶,冲那人笑一笑,仿佛早就约定好了,一齐放眼看烟花。 段郁......封赏的诏书此刻就揣在他袖中,卷轴紧紧攥在手,锐利的边缘刺得掌心生疼。他不敢叩问自己的本心,可想要颁旨的剧烈冲动已然出卖了他,本能先一步理智告诉他,他就是故意的,他不想看到那刺眼的笑意。原来他有这样浓烈的情绪,太子自己都感到惊讶。 这时候,皇帝唤了声“亭之”,太子一瞬间回过神来。 “儿臣在。” 皇帝唔了声,仿佛漫不经心,“怎么将嘉赏的旨意压下了?” 太子照着想好的措辞说:“儿臣以为,鄞州之变事关重大,从中枢到州府,积弊甚深,应先论定罪责,再颁奖赏。若一味粉饰太平,大而化之,不足以震慑人心,往后还会有更贪婪的污吏,行更悖逆之事。如今各部的案卷尚未厘清,罪责未明,所以儿臣将诏书压下了。”顿了顿,自然要请罪,“此番儿臣自作主张,实为儿臣心中也拿不定主意,直到最后时刻,方下定决心,是以没来得及与父皇商议。” 皇帝沉默片刻,长叹一口气,“朕知道你的意思,罢了,你拿主意吧。” 再清明的朝廷,也不乏投机者,稍稍起一点风,便能乘势搅动起滔天巨浪。皇帝何尝不知道那些污糟事,只因牵涉内廷,永远都下不了重手整治,直到最后酿成大祸。事到如今,太子借机一把大刀阔斧挥下去,实在正当,他有心缓和,到底也是拉不住太子的手了。 太子点了点头,心中却苦笑,他与父皇在政见上的分歧,原本可以再掩一掩,如今阴差阳错地揭开,说得再好听,也是他一己私欲作祟。 池上又奏起了燕乐,皇帝略觉疲惫,索性先离席回宫了。太子终于下定决心,招来亲信的内侍,让他去寻睿王妃。 有些话,还是当面问清楚吧。
第57章 王妃满意吗? 那边厢,池面上的烟花放完后,段郁见越棠意犹未尽,便问她:“王妃见过流星吗?” 流星的踪迹难以捉摸,入夜后,寻常人至多穿堂过院时,偶尔抬眼望一望天,哪里会这样巧,正好能捕捉到流星从头顶划过。 越棠摇了摇头,“难道段将军见过?” “臣见过啊!臣亲眼见过许多次。”段郁遥想起当年的时候,总是神采飞扬,“臣戍边时,每常夜间值守,从三更一站到天明,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夜幕与远处的地面接成一线,天地间一切动静都饱览余。臣不止见过流星,飞星,见得多了,就开始记上一笔,慢慢还琢磨出了些规律。” 越棠失笑,“将军戍守边关,不盯着敌境,却一心留意天宫的动向吗?从军一趟,将军还研习出了观天象的本事。” 段郁却好不得意,说可不是嘛,“臣是认真的,回京以来,臣常常去太史局,与各位监候探讨观星的心得,连太史丞都夸臣一点就通,容臣翻阅历年的记档。臣研习了几日,发现臣的许多猜测都与过往的记载都合得上。” “段将军真是多才多艺。”越棠由衷地称赞,“哪日将军厌倦了沙场点兵,也可以解甲归田,将多年观星的心得整理成册,刊行于世,何尝不是另一种不朽呢。” 段郁被她夸得飘飘然,却也明白她其实没什么概念,只是在客套。没办法,那就展示一下他的本事,博得她实心实意的信服吧! 于是趁势撺掇她:“据臣多年的观测与推算,今晚就会有流星,戌正时起,便可见星陨纵横流散,王妃想亲眼见识一下吗?想就对了!走吧,臣领王妃去东太液池。” 越棠啊了声,“为何要去东太液池?” 太液池分东西两侧,西池宏阔,一应游乐的去处,也多在西池上。一座拱桥相隔的东池,面积就要小一些,今夜的宫宴,便不曾往那里安排节目,宾客们也没有在皇宫禁内四处乱窜的胆量。 段郁抬手一指,“今夜的流星在西南边,若从西池看,宫殿栉比鳞次,楼台飞檐遮挡了视野,就看不清啦。还是东池好,南边是马球场,一望无垠,最适合观星。” 的确是很有吸引力的邀约,越棠对人世界一切的新鲜事物都抱有好奇心。可宫禁森严,今夜又有半个朝廷的贵客到场,若被拿住现行,可就闹大了。 “这不太好吧。”她踯躅着,不愿冒险,“深宫禁内,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了,就在西池观赏也不错,哪怕略有遮挡,能看见就行。” 她不愿意去,段郁也乖顺地点头说好,“那臣就在这里陪王妃等流星。”然而片刻后,又说,“王妃知道吗?今夜的流星,年年都有,可规模却大不相同。寻常年景,少则几十颗,多则百余颗,可每隔三十三年,会迎来一次盛景,短短半个时辰,便可见流星上千颗。” 他顿了下,“臣前日在太史局翻故纸堆,见到上一次流星喷涌的记载,正好是三十三年前。” “天星纷流,散落如雪......”他含着笑,刻意放低了声调,听上去极尽哄诱意味,“三十三年啊!王妃,人生有几个三十三年,难道不值得好好欣赏一番吗?” 哗,听上去真的好诱人,好心动。越棠被他说得心跳如擂鼓,心中的防线已经退后了一大半,“果真吗......” “若是臣技艺不精,推算错了,王妃想怎么罚臣都可以。”这时候身后一阵骚动,段郁回头望了眼,看见九曲连廊上的金龙华盖,正缓缓移向岸边。 他笑得更欢了,“陛下离席回宫,池边的守卫便会撤下大半。王妃放心,臣八岁就在太液池边偷偷上树摘果子了,定不会让王妃涉险的。” 陛下一走,越棠心中的防线愈发摇曳了,终于不再犹豫,说好啊,“走,去东池。” 段郁喜得眼眸发亮,“王妃随臣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段郁道行高,做坏事的经验特别丰富,这一路居然真的很顺畅。蓬莱洲上热闹得正红火,少了陛下的约束,宾 客们来往成行,聚落一处或谈笑,或观演,或行酒令,还真没人注意到她。 很快便穿过了蓬莱洲,从东侧的连廊回到岸上,几个侍卫正好迎面走来。段郁目不斜视,迈着坚定的步子同他们擦身而过,一直走到西池边缘的拱桥处,才回过头来,冲她眨了眨眼。 “王妃害怕吗?” 越棠如实点头,“是有一点。” 他发笑,与她拉开两个身位,并排前行,“越是做坏事,越不能鬼鬼祟祟,要由内而外地散发出理直气壮的氛围,这样旁人不会怀疑你,只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 越棠表示学到了,但这种事,光听道理没有用,但下次换她自己来,她还是做不到。 “王妃有什么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吗?”段郁被挑起了兴致,“有臣在,臣来助王妃一臂之力。” 越棠哼笑着说有啊,“我想上大明宫西边角楼看日落,将军敢吗?”结果他听完沉吟着,像是真思考起怎么偷摸上城门了,越棠忙正了正色,“我开玩笑的,将军别当真啊。” 段郁只觉天朗气清,心情舒畅,反正她说什么都言听计从,“那王妃什么时候真想上城楼了,知会臣一声。” 越棠没应声,心中却感慨,她很佩服段郁身上洒脱又大胆的劲头,仿佛这世上就没有难题——要登天?行啊那咱摆梯子试试呗——就那股劲儿,哪怕失败也不当回事,再来呗。同这样的人做朋友,生活都变得更带劲了,永远不腻味。 但若是作为臣子,落在君王眼中,只怕就是另一番况味了。越棠拿不准该不该开口相劝,偏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的眼神,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王妃有话对臣说?”段郁心口发紧。 越棠便不犹豫了,说:“将军少年得志,转眼便要登高位,往后前途不可限量,越是这种时候,越该谨言慎行,闯宫禁这种事犯忌讳的事,将军往后还是少做吧。我知道将军没有异心,只是想看星星而已,陛下也知道将军的性情,或许不会真与将军计较,顶多就是让将军受些责罚。可一次两次尚无虞,次数多了,却架不住众口悠悠,罗织构陷。君臣间的信任最微妙,还是不要徒增波折,去试炼这份信任了,将军说呢?” 虽不是段郁想象中的内容,可说出这番话,也足见她是真心为他着想,说得他心中熨帖,一阵柔软。 唇角不觉上扬,他轻快地说:“王妃说得很是,臣心里有数,不会太过分的。其实身为臣子,有点毛病不是坏事,臣若是又谨慎、又贤能、又事事周到,手里还掌着几万大军,陛下看臣也不见得就更顺眼了。”他爽朗地笑了一声,“名声别太差,但也别太好,凑合过呗,臣觉得挺好,自己也轻松。” 所以他其实明白得很,越棠想,他有趣,洒脱,有本事,也有恰如其分的智慧,想来会活得很长吧! 说话间一路走,向南望,已经看不见连绵的殿宇了,视线穿过一马平川的草场,几乎饱览苍穹的每一个角落。两人在东池边站定,转过身,等待传说中三十三年一遇的流星。 “往后臣每一次看见流星,都会想起王妃的。”段郁忽然说。 东池边上灯影稀疏,因为眼前朦胧,听觉似乎变得更敏锐了,越棠甚至能听出他话里幽微的情绪,轻柔得和夜风一样。 “将军令人难忘,我若再见流星,也会想起将军的。” “王妃总称臣的官称......”段郁似乎是向她靠近了一步,声音低下去,“其实王妃可以直呼臣名的,或者称臣的字,桓明。” 越棠哦了声,品咂了一番桓明二字,正要喊出口,却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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