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二公子再次唤道:“严都尉,将她……” “墨有区别!”顾雁忽然插话。 “什么墨不墨……” 程二公子的话没说完,卫柏翻书的手一停,他抬眸望向她:“详说。” 他声音低沉,仿佛玉磬回响。颖王一开口,满堂嗡议骤然停下,室内重归死寂般的安静。程二公子也迅速咽下没说完的话,立马换上恭敬之色。 顾雁深吸一口气,迅速说道:“书肆只提供普通的石炭墨,墨色暗哑粗糙。我常用老松枝与墨块同研,以松脂入墨,墨色不仅润泽许多,还会沾染松香。其他人不知此法,也懒得费工夫,只加水研墨。将书拿到日光下自能分辨!错字所在的书页墨迹,定然粗糙无光。而我亲笔写的字迹,定会映出光亮!” 众人十分惊讶,不约而同地看向颖王。 卫柏面露好奇,竟亲自起身来到窗边,对着日光翻看书页,又捧到鼻下细嗅。片刻,他回头道:“确实如此。” 屋里骤然像炸开的锅。 “还真有人仿写错字陷害她啊!” “谁干的!竟敢乱改殿下诗句!” 跪在后方的几名佣书人,顿时面色慌乱,大呼冤枉。 顾雁长长松了口气。 卫柏倚着窗楹,随意翻着书册。 半晌,他淡然说道:“其实,尔等不必费心弄这些。每人心中都有杆秤,称着文章的斤两。孤的文章不会因为这种品评,就成了公认的神品。但也不会因为某些诋毁,就变得一文不值。” 程二公子面色红得发黑,像块风干的陈年猪肝。他低头拱手,与众人齐声应道:“臣谨记殿下教诲。” 顾雁伏拜着,只能听到卫柏说话,不禁诧异。 这厮大权独揽,又喜作诗写文。还以为他这种人,就喜欢听臣下吹捧。没想到,他竟然不在乎评价。 卫柏翻完书,默然看着窗外。 清风摇动枝叶,桂香缠绕楼阁,粼粼碧波荡漾。 许久,他吁了口气:“晦气,连赏桂的兴致都没了。” 他卷起手中书册,回头看向屋里的佣书人:“写错字本是小事,不必斤斤计较。但孤很不喜欢,有人用《涧邑行》作刀,来勾心斗角。”他的漆黑瞳眸泛起一抹厌恶之色,又转瞬消失。 屋里再度寂静。 涧邑,一座河边小城,先颖王病故之地。 卫柏的目光彻底冰凉:“孤不想再看见他们。”
第2章 严都尉拱手应道:“末将领命。”他抬手一挥,门外几名宿卫疾步进屋,拎起那些佣书人。那几人都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求饶。 一名宿卫来到顾雁身边,虽没粗鲁拎她,但也冷冷说道:“娘子,请吧。” 顾雁心底咯噔一响。 不想再见他们?是要杀了他们?还是把他们赶出梁城? 她好端端做错什么了,凭甚要被赶出梁城!她还有重要之事没完成呢! 天杀的卫柏,果然是混蛋! 顾雁揪紧衣袖,缓缓站起,迅速想着对策。 怎么办?怎么办? 她跟随宿卫慢慢走着,眼看离门口只有三尺远了。今日她一旦踏出这道门,也许就再没法留在梁城,找到母亲和兄长了…… 死就死吧! 她猛地咬牙,回身疾步上前,再次伏拜:“颖王殿下,请容民女斗胆进言。” 满座士人皆被她的举动惊住。 手中拎人的严都尉停下脚步,正欲拔剑阻止她,但见她停步伏拜,又松开了握住腰间剑柄的手。 卫柏压下瞳中讶异,盯着她:“说。” “《涧邑行》之错,对民女而言是被栽赃,实属冤枉。对殿下而言,是孝心蒙尘,被人误解。殿下也许觉得,若先王在天有灵,见到此错会怪罪殿下。但民女斗胆猜测,先王若见殿下长怀以乐,说不定,反倒会抚掌大笑呢。” 顾雁迅速说完,悄然咽下口中津液,又搓了搓手。她的掌心全是冷汗。 这一番话,简直石破天惊! 许多士人,包括程二公子在内,都惊愕地瞪着她说不出话。 卫柏微微眯眼,眸中闪过寒芒。 片刻寂静后,屋里爆发出各种惊斥。 “她疯了吧?!” “刚逃过一劫还不知足,突然说什么疯话!” 程二公子怒道:“你可知自己在说 什么!” 顾雁抿了抿唇,继续不卑不亢说道:“民女佣抄书稿时,曾抄过先王病笃时所写的《西望梁城》。诗中有一句:‘西望高台,遥闻鼓瑟。斯魂归去,当纵慨歌。’”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又道:“民女深为钦佩先王,自知神魂将逝,仍慷慨纵歌。故民女斗胆以为,先王在灵前也许更希望,听到殿下奏乐弹歌来怀念自己,而非俯首忧泣。”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纷纷倒吸一口气。 还真是……未曾想过的理解方式…… 一个乐字,被她解成奏乐的乐,而非欢乐的乐。 但是,先王灵前奏乐唱歌? 她不是一般疯吧! 这些士人目瞪口呆,连斥责都说不出来了。 “民女以为,以先王之豪迈豁达,定不会因此错而误解殿下,或迁怒无辜之人。民女斗胆……叩请殿下宽心!”终于说完了,顾雁双手攒拳,连额上也冒出了冷汗。 屋内久久寂静。 程二公子语塞片刻,很快又斥道:“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会写几个字,就敢如此放肆,妄加揣测先王遗诗!” 那些士人都不敢直视卫柏的脸色了,只拿眼角余光瞄着颖王将作何反应。 卫柏倚窗而立,深深注视着顾雁。日光倾洒入窗,映着他英挺的侧脸,落下一片暗影。顾雁没抬头,亦察觉到他的沉默,让在座之人都不敢喘气。 许久,久到她觉得腰酸不已,咚咚乱跳的心脏也快跃出嗓子眼了。卫柏忽然轻轻一笑,转眸看向窗外:“叔仁,送她出园。” 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颖王在想什么。 顾雁听他语气轻快了许多,乱跳的心终于落了回去。听口气,这厮应该不会赶他们出城了吧? “遵命。”严都尉颔首应声。 这时,一阵微风透窗而过,送来浓郁的桂香。 “等等,再折一枝桂送给……”卫柏顿住,回头望向顾雁,“请教娘子姓名?” “民女从小不知父母何在,只被人唤作容娘。”顾雁应得丝滑。 “容娘,”卫柏低声重复了一遍,又道,“起来吧。” 顾雁彻底松了口气。 安全了。 等她回去,得好好查查今日是谁害她! “多谢殿下。”顾雁抬首起身。方才跪了半晌,猛一起身,腰骨深处炸开一股尖锐的疼,她浑身一僵,连忙偻背扶腰。 疼疼疼……动不了…… 她皱着眉头,用力揉着后腰,痛楚终于缓解些许。再抬头,她才发现,卫柏一直站在窗边注视自己。 屋里所有人都在看她。 顾雁面色一窘,忙朝卫柏颔首一礼:“民女告退。” 他轻轻点头。顾雁转身迈步,但因腰疼,只能慢行。严都尉招手让其他宿卫过来,拎走他原本拎的佣书人,然后走在顾雁身旁,并不催促。 “叔仁,”背后的卫柏忽然开口。 严义停步回身,俯首听命。 “你驾车送容娘回宅。另外,查清此事真相,再报于孤。” “是。” 顾雁倏尔睁大眼,颖王要调查这桩倒霉事了?她忙回头看向卫柏。他已转头望着窗外,手中卷着书册,不知在想什么。 “谢……”她欲再拜。 “不必跪了。”卫柏看着窗外摇曳的枝叶说道。 “……殿下,”顾雁从善如流地站稳,再次颔首一礼。 卫柏没再说话。 “请。”严义抬手示意。 顾雁轻轻点头,跟他走向门外。 余下一众士人瞠目结舌,目送二人出门。唯独程二公子久久盯着顾雁背影,眼中似要迸出恼恨的火星子。 —— 一炷香后。 宽敞的车厢里,顾雁靠窗而坐,揉着腰,无奈看着身边一丛桂枝。 这严都尉也是有劲儿,往树下一站,抬手便折断了三尺长、握拳粗的桂枝。方才她上车抱着,枝条被车门挡住都没法进,又才卧放在车里。别人折桂都是细细一枝,拿着闻香。她倒好,抱着这般粗一根,跟挖了棵树似的,拿回去都没地放,看着都发愁。 不过,桂枝树叶繁茂,金花簇簇,香气填满车厢,她仿佛坐进香海,闻着闻着,腰疼都消减了许多。 顾雁吁了口气。 那厮还说晦气,她今日才晦气好么! 天天伏案抄书,落下腰疼的毛病,早上平白无故被拉去跪了那么久,弄得腰疼复发,烦死了!幸好安然无恙回来了,不耽误与张娘子的约定。 想到这,顾雁抬声道:“严都尉,劳烦驶往南市的百戏馆。” “嗯。”严义扬鞭催马。 这是颖王的备用车驾,平时放在木樨池园林,有专人照看。眼下驾车之人是神鸮营严都尉,乃颖王身边宿卫营的统领。顾雁坐在车里,只觉浑身都不自在,只好转头看景。 窗外,一块木牌悬于车顶,随着车轮前行摇晃着。牌上刻有一个古拙苍劲的卫字。 与颖军军旗上的卫字一样。 如河砂般沉在心底的往事,忽被猛然掀起,将心脏狠狠一刺。 顾雁盯着那个卫字,眸中烦躁散尽,只余尘沙翻覆,久久不歇。 许久,马车终于来到南市附近。 街上人头攒动,挤挤攘攘。一条长队从百戏馆门口延伸到临街。顾雁请严义提前靠边停车。她刚想下车告辞,他却说也要到百戏馆办事。顾雁只得按下疑惑,与他同行。 百戏馆刚打开大门,门口长队缓缓前移。两人随人流进入馆门。顾雁没去戏台前,只对小厮道:“我找张娘子。” “容娘来啦!张娘子在后院等你呢!”小厮刚绽开笑意,便见一名黑壮军士举起神鸮营令牌,投来一道冷厉目光:“找你家管事。” 小厮浑身一凛,笑意瞬间凝固:“张、张娘子在后院。” “带路。”严义沉声道。小厮回过神,连忙躬身引路。 顾雁更奇了,难道百戏馆惹上了麻烦?还没多想,那两人已走远,她连忙跟上。 后院。 正在算账的张娘子接到通报,赶紧出门见礼。顶着神鸮营都尉的凶狠目光,她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严义问道:“戏馆近来闻名的《狐姬夜游》,我要买下文稿带走,开价。”
第3章 张娘子更懵了,悄然瞥向一旁的年轻女子。顾雁亦愣住,又缓缓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呃,”张娘子见他面凶言寡,不敢多问,忙道,“文稿就在房里,请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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