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英温柔一笑,握住女儿的手。 阿娘的手一如往日,传来绵绵暖意,充满温柔的力量。她什么都没说,但顾雁明白,阿娘定然什么都知道了。暌违一个多月不见,与娘亲再见的刹那,一颗心便莫名安定下来。 后面再没其他人。顾雁轻声问:“嫂嫂呢?” “我没让阿娴来。”谢英捏了捏女儿的手,“这种地方,我一人来足矣。看到你安好,我便安心了。” 阿娘的声调总带着糯香,比江州的水还柔美。但正是这方温柔的水,总会成为顾雁最坚韧的后盾。 陈翁走到廊下,恭敬行礼:“老奴见过各位夫人。” 宋夫人知道他是两代颖王的心腹,便收敛了傲色,应道:“陈翁今日怎到北园来了?” 陈翁笑道:“殿下知晓谢夫人今日登门做客。但朝中有事,殿下暂不能回府,便特意嘱咐老奴随身侍奉谢夫人,不可怠慢。” 众人面色一动,皆是心照不宣。颖王如此礼重谢夫人,无非因为她是顾氏之母。 宋夫人冷哼:“殿下倒是殷勤。” 陈翁又道:“方才进园时,老奴听夫人要一篇以大雁为题的文章。刚巧,数月前老奴收拾范华殿时,见殿下写了一首《雁行》。虽是诗文,但正好切题,不如就代顾娘子应了吧。” 廊下其余几名妇人,除了三位先王姬妾,再就是与宋氏一样的侯门夫人。她们自是不好置喙。宋氏虽不满,却终究没开口说话。 陈翁想了想,缓缓说道:“老奴记得,殿下写的是——远目云间雁南翔,寒庭 秋夜思断肠。岁华荏苒春又至,何日与君共北乡。” 听到这,顾雁的心猛地一跳。她倏尔捏紧手。她的所有反应,皆没逃过娘亲的眼睛。谢英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轻轻摇头。 宋夫人不肯服弱:“我让顾雁写和文,陈翁拿殿下的诗搪塞,可做不了数。” 陈翁笑吟吟地拱手:“文人常以雁为题,但总归见景才能抒情。眼下天上又无飞雁,要顾娘子硬写,终归没意思。夫人是长辈,不如就饶过这遭。否则,谢夫人头回登门,便见夫人为难顾娘子,传到殿下耳里,定会让殿下自觉颜面有失,心生不悦。您说是不是?” 老人说话如春风化雨,又绵里藏针。宋夫人想反驳,但几番犹豫后,终说道:“陈翁既如此为她开脱,看在陈翁面上,那便算了吧。” 那宋氏顿时一脸失望。 “呵呵,夫人心怀雅量,老奴定会如实禀告殿下。眼下,就不耽误诸位夫人赏兰了。”陈翁笑意不改,躬身对谢英母女说道,“老奴就等在廊下。夫人和娘子有何需要,随时吩咐。” 谢英上前一步,将女儿拦在身后,对廊下妇人说道:“多谢宋夫人相邀。兰花已看见了,民妇身体不适,无法久留,这就带女儿先行告退。”说罢她款款一礼,便要拉着顾雁转身离开,丝毫不惧冒犯那些人。 顾雁同样匆匆一礼:“告辞。” “啊,既如此,老奴也先行告辞了。”陈翁依然恭敬。 见他们已行远,宋氏愤愤低问:“阿姊,难道就这么放过她了?” 没等宋夫人应声,一直沉默的程蕴忽然朗声道:“顾娘子,请留步!” 顾雁正与阿娘往外走,忽听背后有人唤自己。她驻足回头,见程蕴拿着一块点心,缓缓走到近前。 “请两位稍等。顾娘子,我有几句话想与你单独谈谈,可否?”程蕴转头看向远处,指着池塘边的树下,“去那吧。” 谢英疑窦望来,眸中流露出担心。 “无妨。”顾雁轻轻拍了拍娘亲的手,转头应道,“好。” —— 程蕴一走到池塘边,便开门见山地说道:“顾娘子,其实,你不想离开吧?” 顾雁捏紧手,不知对方到底什么意思。 程蕴将点心掰碎成小块,悠然撒给池中鲤鱼:“放心,我不想跟你抢殿下。我又不喜欢殿下。啊,应该说,我不喜欢任何人。但是呢,我又必须嫁给颖王。” 碧色池塘波光荡漾,无数黑鲤和红鲤纷纷浮出水面,挤在一起抢食。 顾雁微微眯眼:“程娘子何故对我说这些?” “程氏女要嫁颖王,刚巧颖王是卫三公子,仅此而已。如果颖王是卫五公子,我就会嫁给卫五公子。顾娘子明白吗?” “说来说去,是程氏需要颖王身边那个位置。” 程蕴无奈一笑:“今年皇帝姓姜,也许明年就姓卫。但今年百官之首姓程,十年之后,还得姓程。顾娘子,你我无冤无仇,我甚至想与你好好相处。” 她掰下半块点心,递给顾雁:“你与殿下恩恩爱爱,早生贵子,我都无所谓。我只需执掌中馈,扶持程氏。你得到宠爱,我得到权力,岂不两全其美?” 顾雁瞥了一眼点心。她忽然发现,自己手中还拿着那张叠好的纸。 不知为何,被撕裂的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疼。 她轻声一叹,将纸稿收进衣襟:“程娘子不必与我说这些。我不想要什么宠爱。颖王府的位置,我也不想占。” 程蕴笑了笑,收回点心,继续掰碎喂鱼:“只怕由不得顾娘子。我们这位颖王殿下,九岁引弓射敌,十八岁时屠尽雍州叛党,二十岁弑兄夺位,二十八岁统一四州。” 她撒完最后一块碎末,偏头看池中鲤鱼奋勇摆尾,争先恐后地抢食。池水像煮沸了一般,咕嘟冒泡,哗啦作响。 “顾娘子背后是江州。比起放你回鄢和身边,颖王纳你为夫人,恩赏顾家,将你们留在梁城,不就能把江州攥得更紧吗?” 顾雁眼睫一颤。 程蕴转头看来,莞尔一笑:“我代母亲向你道歉。说实话,我跟她们想的不一样,觉得没必要,也赶不走你。不如你我把话说开,和睦相处。” 半晌,顾雁吁出一口气,垂眸说道:“程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待我出府后,再与程娘子结交为友。”说罢,她盈盈一礼:“祝你得偿所愿。” 看着顾雁走远的背影,程蕴眯起眼睛。 少顷,一名仆妇匆匆进园,与离开的顾雁母女擦肩而过。那仆妇来到廊下,躬身在宋氏耳边说了些什么。宋氏面色巨变。 程蕴刚好走回廊下,便问:“怎么了?” 宋氏愤愤道:“今日颖王入宫请旨,为他五弟求娶程氏女。眼下圣旨已送到程府了!他还派人去你外公府上,送了粮果十箱,药材十箱,豕牛羊各二十只。还说,如此当结两姓之好,不负先王殷切期望,盼宋公补养身体,延年益寿。把你外公气得不轻!” 程蕴听得愣住。片刻,她失笑道:“外公以为绝食就能拿捏颖王,果然天真。” “卫五公子……”程蕴坐回筵席,百无聊赖地看向庭中兰花,“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 一出北园,谢英忙问:“方才你们都说了什么?” 顾雁简单复述了一遍。谢英听罢,不禁担忧:“颖王府真是个龙潭虎穴。你留在这,便成了程家的眼中钉啊。” 顾雁连忙拉住娘亲,瞥了一眼前面的老侍从。她咳了一声,提声道:“阿娘莫急着回去,留下陪我说说话。”她还想找机会单独问问娘亲,平宣阿兄如今境况如何了。 陈翁转过身,依旧慈祥笑着,仿佛没听到谢夫人的话:“正好,请谢夫人留下,陪殿下和顾娘子一道用膳。殿下说了,他会尽快回府。” “这……”谢英讶然。 “自从徐阳城外送别夫人之后,殿下就盼着与您再话家常呢。”陈翁又道。 “他还在徐阳送过你?!”顾雁惊讶地看向娘亲,见她无奈点头。顾雁鼓了鼓腮帮,一时五味杂陈。 陈翁放慢脚步,又说起颖王特意备下江州菜,就在顾娘子所住的东园设筵等等。顾雁便再没机会与娘亲私下说话了。 东园水榭台边,一干仆从忙着布置筵席。终于等到陈翁离开,去指挥他们的间隙,顾雁将娘亲拉到凉亭,低声问起鄢平宣的下落。 谢英蹙起眉头:“我们回梁城后,阿和便被押走了,我也不知他如今在何处。” 顾雁顿觉不妙,忙又问:“那你们眼下住哪?” 谢英便说:“颖王在徐阳城外送行时,允诺给我们另赠新宅。但我拒绝了,只要了以前竹春里的那座小院。那里挺好。我请颖王撤去守卫。他答应了。回梁城后,我们就一直住那。守卫果然都撤走了……”还没来得及说完,陈翁又走过来。她只好止住话头。 “殿下回府了。”陈翁道。 卫贼今日竟回来得这么早? 顾雁一惊。再转头,见卫柏已经走在池塘边的石径上了。看到他的瞬间,她连忙回过头,压抑着突突乱跳的心脏,捂住胸口衣襟。那里,装着平宣阿兄的《归雁赋》。 明明只是一张轻飘飘的纸,它却似有千钧重,揣着沉甸甸的。它又似一块火炭,烫得焦心。 卫柏瞧见顾雁目光躲闪,脸色一沉。但又在睹见谢夫人时,恢复了和煦之色。 这顿饭,顾雁吃得心不在焉。卫贼和阿娘一直在聊江州风物,她也没插话。却不知, 卫柏的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直到最后,娘亲请求留下,想陪女儿聊聊天。他竟欣然应允。 只是,卫柏准备离开时,忽然拉住顾雁,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今夜等你娘睡着后,去园中梨树下,我有话问你。” 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顾雁还没来得及回话,他便转身走远了。 —— 直到入夜,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顾雁与娘亲躺在榻上。门外有守夜侍从,她们只好蒙在被窝里,用极低的声音说话。 谢英道:“今日进北园时,我远远看到你准备写字,是准备写那篇和文吗?” “嗯。”顾雁忽然觉得,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也是这般与娘亲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 谢英轻轻抚着顾雁的脸颊:“你光想着我们,自己却被困在这里,真不知是福是祸。阿娘只恨自己没别的本事,能让你活得更自在些。” 顾雁垂下眼睫:“阿娘快别这么说。只要你还在,我做什么都值得。” 谢英心腔一软,挪身上前抱住女儿:“那你自己,想留在这里吗?” 这一下午,她逛过东园,知道这是颖王为阿雁准备的地方。也看过了那些江州珠玉,还有厚厚一沓戏文评议。她知道,就算东西再多,东园也不过是座精致的笼子。女儿留在这里并不开心。但她又知道,女儿心里装的人就是颖王。既然颖王对她有情,说不定她愿意留下。 顾雁沉默许久,才道:“不想。” 谢英有些意外:“你想回到阿和身边?” 顾雁却摇头:“也不想。” 谢英更奇了:“那你想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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