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 鎏金雕花的马车内暖香融融,珏王府统领崔翊如往常般侍坐于车厢右侧的雪绒垫上,却忽然觉得如坐针毡。 车厢内静默无声,他悄悄抬眼觑着另一侧闭目养神的珏王,清雅的面容隐在缭绕的香雾之后,雪白无尘,却漫出一丝拒人千里的疏离。 崔翊自然明白这是为何。 六年前北地失守,是珏王殿下于危急关头三箭齐发,让他免沦北纣军刀下亡魂,得获新生。 而今大璟金瓯无缺,百姓安居乐业,可殿下却身中奇毒,五脏亏虚,体弱竟甚于久病之人,更遑论引弓射箭,御马杀敌。 蛟龙堕渊,连旁人见着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殿下自己? 可殿下竟从未因此垂泪丧志。 同样的,他亦不许府中人为他伤怀,予他安慰。 似乎只要一切如常……便能当作变故从未发生。 因此他虽万分忧心殿下身体,却又不能失了方寸,僭越多言。 崔翊在心中叹了口气——可凌姑娘,她不知晓此中内情。 “崔翊。” 寂寥的车厢内忽然响起一道轻唤,冷而决然。 “你去凌宅,把我赠与凌月的银剑取回。” * 与江风之不欢而散后,凌月心事重重地走在槐荫大道上,连马都没心思骑。 也不知走了多久,承受了多少惊异的目光,忽然听见前方鼓声阵阵,又见人流攒动,便知是西市开市了。 她心下想定,大步流星地迈步而入。 西市四面皆设武侯铺管理市内治安,由千羽卫驻守管辖。 她自北门而入,却见北面武侯铺里的千羽卫皆聚众摴蒲饮酒,哄闹一团,根本无人巡视西市四街。 凌月心下愤慨,但眼下尚无立场发作,便暗自记下,朝着东北角的老字号“王溪药铺”走去。 她一身青色圆领袍,镀金革带格外显眼,四周行人和商贩纷纷侧目,指指点点地猜测着她的身份。 店内一位老者正于药台石槽内碾药,见凌月进内,愣了一愣,正欲出口的话咽了一咽,才又试探问道:“老夫眼拙,不知是哪位官爷——官娘子莅临小店……要买什么药呢?” 凌月料想老者应是将自己当成了京城的新潮贵女,诚恳一笑道:“还不是官娘子,也并非买药。” “是我家中长辈有体寒体虚之症,我想买些医书自己看看,能否麻烦老先生帮我选荐一二?” 听完凌月的话,老者诧异地打量几遍她通身穿着,神色顿时变得复杂:“医书是有的,一本一千两百文钱。” “一千两百文?”凌月不由得惊疑出声,这个价格比她与阿娘居于邻县时的书价要贵了五倍不止,“不是手抄本也这么贵么?” 老者坐回药台前,没好气道:“现下西市都是这个价,娘子不买便请自便吧。” 凌月心下惊诧,沉思片刻,她垂眸看向今日所受御赐之物。 镀金革带和乌靴不好就地脱下,袖中木笏于上朝时还有用处,于是她抬手解下腰间金丝银线织就的瑞兽紫囊,毫不犹豫地递给老者。 “麻烦您看看这个能换几本医书?” * 凌月捧着一沓医书回到位于待贤坊的凌宅,见秦燕迎了出来,她整了整心绪,欣悦报喜:“阿娘,凌月受赏回来了!” “好孩子,怎么买了这么多医书?” 秦燕连忙伸手去摸凌月的额头,凌月笑笑:“阿娘,我没生病。” 她声音轻柔下去:“是殿下近日有些寒症,阿月想读读医书,或许能尽几分绵薄之力。” 听闻凌月的话,秦燕眼中顿时染上忧色。 她安抚地拍了拍凌月的肩膀,终是踟蹰着开了口。 “好孩子,殿下方才派人来过……把那柄银剑取走了。” : 哗啦一声,医书落了满地。 崇仁坊,威王府。 身披黑袍的韩天啸跟着威王府管事走入内院校场,忽闻风中传来烈烈声响,一支利箭划破长空朝他疾射而来。 他连忙侧身一避,利箭往他身后飞去,没入血肉的声音骤然响起,凄厉惨叫划破天际。 韩天啸回首看向声音的源头,一个仆从双手受缚被绑于高树之下,右肩中箭,洇出大片血迹。 仆从不住战栗,面庞因疼痛而极度扭曲,却无法伸手止住伤口,一声声地哀求着。 而他的对面,一身紫色盘龙圆领袍的江云霆正放下短弓,冷笑一声:“哼!没射中要害,算你命大。” 韩天啸侧目觑向管事,只见管事眼观鼻鼻观心,似是早已习惯了这般场面,敛了眉目,上前躬身禀告。 “威王殿下,韩天啸已带到。” 韩天啸卸下兜帽,跪了下去:“参见威王殿下。” 江云霆摆摆手屏退管事,将短弓狠狠丢向身旁侍从,不管不顾地躺倒与校场格格不入的钩龙镶玉紫檀贵妃榻上。 手执蒲扇的婢女立即上前扇风送凉,江云霆啜饮一口另一侧婢女递来的美酒,斜睨一眼跪拜在地的韩天啸,阴恻恻道:“韩生未得武状元,真叫本王好生伤心啊。” 韩天啸面色惶恐地叩首一拜:“是韩某发挥失常,辜负殿下垂青,请殿下责罚。” 江云霆冷哼一声,拍了拍手,身后侍从立即捧着一个瓷瓶走到韩天啸身前。 韩天啸双手接过,只见瓷瓶质地杂糅,颜色暗淡,任谁看了也不会怀疑是亲王府所用之物。 想来是为了掩人耳目。 “这是春色浓,无色无味,不易觉察。” “今夜的龙门宴,你知道该怎么做。” 韩天啸将瓷瓶收入怀中,抱拳一揖:“韩某定不负殿下嘱托。” 江云霆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到韩天啸身侧,眯起眼睛慢慢回忆着凌月的面容。 “那母夜叉那般剽悍,模样倒是十分可人,”他俯身拍了拍韩天啸的肩膀,漫声淫.笑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想必十分赏心悦目,品尝之后,你可得好好描述与本王听啊。” * 戌时日暮,月上柳梢,本是凤临城宵禁之时。 然凤临城南,瑶光池畔,五光十色的鲤鱼灯悬挂于龙门亭四周,好似浮游长空,映夜如昼。 龙门亭内外轻歌曼舞,丝竹管弦之声随风远荡,武进士们临池赏舞,觥筹交错,好不快活。 今日武进士唱名赐第,按照惯例,礼部于龙门亭设宴款待新科武进士,天子特许瑶光池畔不必宵禁,武进士可于池畔后的官舍宿夜。 监办武举殿试的一众官员也出席宴饮,受众武进士敬酒谢拜,但宴席过半之后,官员们因明日还要早朝,便纷纷辞别离去。 驻于席间的兵部尚书不知接到了什么消息,也急匆匆地离席走了。 很快席间便只剩下畅饮的一众武进士与歌舞的宫妓。 珏王并未出席龙门宴。 凌月本想当面确认珏王将银剑收回的缘由,却落了空。 教坊舞妓袅娜的舞姿于眼前朦胧晃过,乐音渺远得听得不真切,凌月长凝着灯火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只觉得心中像被石头坠着,一点点沉入阴暗无光的水底。 江风之苦涩的轻笑犹在眼前,他说,他不需要她的怜悯。 凌月轻叹一声,因为她的唐突之举,一道无形之墙骤然耸立于他们二人之间。 她自然能明白原因为何……可她亦坚信,殿下绝不是心胸狭隘,意气用事之人。 她不愿自己妄自揣测,她要去找殿下,去说个清楚。 凌月站起身来,迈步离开嘈杂的宴席。 可她没走几步,便被一只骤然伸出的手臂拦下。 “凌娘子留步。” 韩天啸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凌月身前,抱拳拱手道:“凌娘子武举夺魁,气吞山河,实为大璟巾帼,韩某不得不服。” “此前韩某多有得罪,还请娘子见谅。”他右手自席间举着一盏高足银杯,谦恭地递到凌月面前,“韩某敬凌娘子一杯。” 凌月瞧了一眼杯中澄郁的葡萄美酒,又望向韩天啸炽热的目光,伸手接过他手中酒杯。 “多谢韩兄。” 凌月举着酒杯还了一礼,却只将其置于案上,自己拿过席间茶壶,满倒了一杯茶,高高举起。 “凌月不胜酒力,特以茶代酒,敬韩兄一杯。” 韩天啸望向被搁置的酒杯,面色顿时沉郁下来。 “凌娘子这是何意?莫非是看不起韩某,不愿冰释前嫌?” 凌月将茶杯放下,面色漠然:“韩兄这是要咄咄相逼?” “韩某是真心求和,”他走到凌月身侧,端起方才的高足银杯,俯身朝凌月耳侧轻声道,“还请凌娘子赏个薄面。” 凌月侧身一避,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恶寒。 “凌月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说罢她便迈步欲走,手臂却被韩天啸猛然扯住。 她施力挣脱,只听铿然一声锐响,高足银杯被她甩翻在地,葡萄美酒喷涌满地,竟如鲜血淋漓。 “哼哼,”韩天啸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环视席间罢饮看戏的众人,高声道,“诸位兄弟们可都看清楚了,凌娘子自命清高,不愿喝韩某赔罪之酒。” “可叔父常常教导韩某,若欲众将一心,免兄弟阋墙,便不能留隔夜之仇——这杯酒,兄弟们说,该不该喝?” “自然该喝!”韩天啸身侧跟班立即指着凌月高声应和。 其中一人急不可耐地端起桌上酒盏,豪饮而尽,朝凌月示意着空荡的杯盏,坏笑道:“和兄弟们喝一杯而已,娘子有那么不情愿吗?莫不是看不起兄弟们?” 凌月双眉蹙起,还未回应只言片语,投入湖面的声石便已激起千层巨浪,席间男子们仿佛觉得被小瞧的就是自己,纷纷来了劲头,劝言道:“喝吧,凌娘子!” “喝!” 跟班们带头喊了一声,群情激奋,很快,在众人的振臂高呼之下,劝酒声渐渐烧成了燎原之势—— “喝!” “喝!” “喝!” 第5章 凌月身陷众人如焰视线的围剿之中,却如坠冰窟,面色冰寒到了极点。 韩天啸朝身边几个跟班努了努嘴,他们便瘆笑着一拥而上,左右夹击将凌月双臂牢牢擒住。 凌月正欲还击,却听韩天啸幽幽出声,劝诱道:“凌娘子,别费劲了。” “若是待会儿你失手伤了几个新科进士,闹出什么幺蛾子,陛下龙颜大怒,可就不好交代了。” “毕竟在场的所有武进士都能作证,是你凌月目中无人挑起事端,打伤同袍!” 阴森可怖的话语化作巨蟒毒蛇,紧紧地缠上凌月的四肢。 她心下凛然,转头望向席间曼舞的宫妓。 她们的目光仿佛望不见眼前的腌臜,轻歌曼舞,管弦幽幽,化作一道道催命符堙灭她唯一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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