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临近半夜时,殿内的欢笑声渐渐消弭,婚宴已接近末尾。 坐上回府的马车后,裴昭掀开窗帘,往外看去。 此处的景象,和百步外临华殿内鲜花着锦的喜庆样截然不同。一抹孤冷的弯月悬在漆黑的夜空中,银灰色的月光流淌在出宫的石板路上,即便是正红色的宫墙,在这般暗淡的月色下,也被渡上凄清的浮光,显出衰败之意。 倘若不出意外,今年十一月初,赤罗国的太子便要率兵南下,在短短两个月内攻破大周的三座城池。年老体衰的崔隆裕一心想着修建陵墓,舍不得开国库派兵应敌,任由赤罗国的骑兵在边境烧杀掳掠。崔隆裕想等着草原上的蛮族抢够过冬的物资后自行收兵。毕竟,真正的战火烧起来,对哪一方都没有好处。 但不曾想,这一回赤罗国却是动真格南侵。见事态不对后,朝中不少人上书求崔隆裕派兵北上。崔隆裕不想晚节不保,只好装模作样地答应派兵应敌。但最终北上的,却只是老弱残兵而已。 裴昭心想,若是这一回早点做好准备,边境三城的百姓便能少遭兵燹之苦。可若是让阿父上奏加强边境防御,只怕会让崔隆裕起疑、引火烧身。 若是既想保住三城,又不让裴府受到牵连,似乎只有一个办法。 - 八月十五的中秋夜宴和寻常宫宴不同,不但天子近臣和皇亲贵戚要到场,就连普通的低品官员都会被邀入麟德正殿赴宴,来宾多达数百人,是以宴分两殿,官员们的家眷还有年轻的皇子们都在偏殿中就席。 是夜,宴席方至分月饼、行酒令的环节时,崔隆裕的贴身内侍温初贤从殿外走来。 众人原以为是外面乌云退去,温初贤来吩咐众人到殿外同陛下一起赏月,却不想,素来气定神闲的老内侍步伐极是凌乱,胳臂上搭着的银佛尘剧烈地晃动着,化作模糊的幻影。 温初贤俯下身,在韩德妃耳边低言,直起身后,韩德妃面色惨白,目光落在左侧首位的崔珺身上。其余的宾客见状,面色瞬时严肃起来。 “阿昭,这是怎么回事?”周颜低声问道。 裴昭也不明白为什么和过去不一样。 难不成是崔珩的原因? 毕竟这一晚宫宴,他原本应当赴宴的,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出现。 “阿颜,恐怕是陛下那边有什么变故。” 裴昭说完,稍稍松开指尖的力度,装作不经意地让酒盏的把手从指缝间溜下去。上好的白釉瓷摔在地上,霎时落得粉碎。 陪侍的侍女连忙弯下腰,用手帕将碎瓷裹住。 韩德妃望过来,眼中情绪复杂:“裴二娘子,没伤到自己吧?” 裴昭摇头,但裙摆底下已被酒水沾湿得一塌糊涂,便起身赔罪告退,想借着换衣服的由头去正殿看看。走到殿外时,一位侍女却迎上来要带路。 “裴小姐,随奴婢往这边。七殿下在等你。” 侍女的声音清冷,裴昭觉得耳熟,便抬起眸打量。影影绰绰的廊灯下,少女的五官尚未长开,极是稚嫩,鼻尖圆润,杏眼明亮,但五官间却若隐若现有一股柔韧的杀意。 裴昭犹豫半晌,问:“是卫姑娘?” 侍女一怔,随即颔首道:“正是。裴小姐是如何认得我的?” “因为……七殿下向我提过。” 卫铮铮听后,眉眼弯弯:“阿兄说我武功平平,我还担心七殿下会记不得我。” 两人走到半路时,正遇上一行御医打扮的人。 麟德正殿灯火通明,人影缭乱。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仍旧能听出殿内已是喧嚣混乱至极。 卫铮铮低声道:“裴小姐,今晚陛下举杯说祝词时,吐血昏厥。那边怕是已经乱作一锅粥。” 裴昭这下明白,为何这一回崔珩没能来赴宴。 风动涟漪,湖波微皱,圆月下的水面波光粼粼。凉亭中,少年穿着一身玄色的窄袖常服,银佩饰宽带銙束腰,侧边配着一把暗灰色的长剑。却是暗卫的打扮。 崔珩抬手斟茶。晃动的茶水中,映出月亮的影子。 “崔韫晖,你现在才十七岁,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他打趣道:“裴小姐的胆子也很大。既知是我弑君,却还敢来见我。” “胆子不大怎么和你在一起。”裴昭笑道,“但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我也好做准备。” “其实,是因为今晚才下定决心。中秋夜宴,大臣们都在,也方便。” “陛下还能活多久?” “至多十日。” 裴昭眼睫一颤,怔怔地望着他。 若是崔隆裕在十日后驾崩,他恐怕会在遗诏内立崔珺为新帝。毕竟,现在的萧宛烟并未受宠;大周又习惯“立长立贤”,尚活着的皇子中崔珺最为年长,性子又温和,的确能成为世人眼中的好君主。 看来这一回,崔珩不想走过去的路。 - 嘉平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崔隆裕驾崩,谥号文宗,天下缟素。 次月,新帝崔珺登基,改元咸宜。 十一月初,赤罗国太子率骑兵南侵,崔珩受封晋王,北上应敌,大捷,又获封“瑶光将军”。 瑶光,破军也。 - 朔方道天气转寒,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落,在洁白的窗纸上投下翩跹的影。 同外头肃杀的冬日不同,安北城的都督府内灯烛辉煌,香气弥漫,佳肴珍馐铺满桌案,宾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极是热闹。此次来庆功宴的多是行军的将领和参军,不拘礼节,随性奔放,故而和京中古板严肃的宴席不同。 正宴结束后,偏将沈迩借着酒意以舞剑助兴。 在摇曳的烛光下,男子用剑尖勾起盛满石梁春的琉璃盏,银白的剑身也便流淌起琉璃盏的彩光。剑身一晃一抬,一回一转,最终琉璃盏稳稳地落在崔珩的案前,一滴酒也未曾洒出。 沈迩抱拳施礼道:“这一杯,敬晋王殿下,运筹帷幄,年少有为,护得大周金瓯无缺,百姓安康。” 崔珩仰头饮下,将空盏往前一推,以示礼节。沈迩却又取过一旁的酒盅,将琉璃盏斟满。 见崔珩面色绯红,眸中已有水色,裴昭连忙劝阻道:“沈三郎,你这样敬下去,殿下会喝醉的。” 沈迩却笑道:“这一杯,是敬给王妃的。王妃在城中安抚人心、鼓舞士气……” “沈三郎过奖。”裴昭被夸得不好意思,面色微红,“而且,我现在还不是什么王妃。” 沈迩打趣道:“裴小姐,陛下赐婚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我这么称呼,也没什么问题。对不对?” 赴宴的众人都笑起来。 边境的石梁春不抵京中的御酒醇厚,下喉后,嗓子仿佛被刀轻轻割过一般,一股热流从小腹中升腾起来,又蔓延到周身,四肢百骸都变得绵软许多。 回到寝房时,酒的后劲冒上来,裴昭感觉头脑里晕晕乎乎的,眼前的一切变得光怪陆离,屋中的器物桌椅也出现了重影,每一脚都想落在云端,唯有同崔珩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方有一些踏实的触感。 “裴小姐,往这边走。” 裴昭在榻边坐下,仰起头,看着眼前解衣宽带的少年。他的情况也不算太好,两颊鲜红,眼睛里烧着一团黑晶晶的火。 换好寝衣后,崔珩弯下身,柔柔地问道:“裴小姐,没力气换衣服了么?” “我又没醉,当然有力气换。”裴昭伸手去解腰间的宫绦,但试了两下都没有解开,反倒觉得腰间越缠越紧,只好承认道,“崔韫晖,你帮帮我。” 崔珩半蹲下身,解开后,又去净室拿过湿帕替她擦脸。 裴昭这才觉得自己稍微清醒一些,笑道:“崔韫晖,你现在……满意了吗?” “满意什么?”崔珩不解道。 “你以前说,不对,是将来说,你想看我喝酒。”少女被酒水润过的声音绵软而温柔,像是梦一般的呢喃,“现在,你不是看到了吗?你满不满意?不过,崔韫晖,我现在其实很清醒。” “嗯。很清醒。”崔珩看着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眉心微动,竖起一根手指,“裴小姐,你数数这是多少?” 裴昭凝神望着。但有重影在,又像是一,又像是二。 “原来裴小姐真的一杯就倒。”崔珩笑叹道,“倘若很累,先睡一觉吧。” “崔韫晖,我没有醉。”裴昭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然后手心上移,握着他的手指,缓缓道,“你比划的是一,对不对?” 娇艳欲滴的脸庞如同沾着晨露的花瓣。他很想尝一口。 “裴小姐,你这样是犯规的。”崔珩轻声道。 “对不起。我只是想证明,我真的没有喝醉。”裴昭收回手,坠着泪珠的眼睫轻轻眨动,语气有些委屈,“那你再来一遍。这次……我不摸你。” 他眼底柔情一片。 “裴小姐,当年在邕州,你教过我一种验人有没有喝醉的方法,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闭上眼,摸鼻子,对吧?” 裴昭说完,便闭上眼,然后慢慢地举起手摸索。但酒意使人的体感混沌,黑暗又再度蒙蔽感官,裴昭一时竟真的有点不确定该怎么一下子找着自己的鼻尖。 正在此时,脸上传来一阵痒意,原是少年垂下来的发丝。接着,他润泽的唇瓣一点一点地亲吻着少女的眉眼,温热潮湿的触感如同艳阳天下的春水流泻。 最初的亲吻温柔而克制,如同蝴蝶栖息在花蕊上。 吻从上下移,经过颧骨,双颊,最终落在唇上。他亲得越来越凶,像是想要把自己的气息牢牢地刻印在怀中人的身上一样。裴昭搂着他向后倾倒,天旋地转间,他不再亲吻,只是把脸埋在她的肩窝上。温热的液体积蓄在颈间,他在落泪。 裴昭睁开眼,轻轻推他起来,关心道:“崔韫晖,要不要去喝点醒酒茶?” 他眼底潮湿一片,仍是笑着道:“我怎么会醉呢,夫人。”说完,又握住她的手腕,俯身亲吻着掌心。 是花瓣委地一般轻浅的吻。这样的接触太过轻柔,以至于他的唇瓣离开时,刚才温湿的触感便像是一场幻觉,一场黄粱美梦。 酒意又浮上来,晕眩冲到脑门,视线再次朦胧。 裴昭觉得自己两眼发热,眼前是潮湿的雾色,只能看到不同的色块在眼前摇晃跃动。漆黑的是他的秀发,白皙的是他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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