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讨论皇上什么时候能看见嫔妾二人。” 谈垣初半个字不信她的话,摇了摇头, 轻呵了一声:“少带坏了别人。” 邱宝林仿若没听见谈垣初口中的“别人”二字,她依旧低垂着头, 抿唇轻笑。 云姒嗔恼了他一眼,音量不高不低地嘟囔: “总归在皇上眼中,嫔妾是处处都不好。” 谈垣初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对她这话, 只有一声轻描淡写的评价:“胡搅蛮缠。” 邱宝林忍不住笑了声, 云姒闹了个红脸, 耳畔都有点烧热, 不等云姒和谈垣初都看向她, 邱宝林主动站起来: “嫔妾也想到处走一走, 皇上和云婕妤恕嫔妾失陪。” 云姒没拦她, 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发现众人虽然看似都在自己做自己的事,但实则注意力一直都隐晦地落在凉亭中,云姒含了一口黄梨,瓮声瓮气地道: “您一来,嫔妾再也没个清净了。” 谈垣初仔细琢磨了一下这话,挑眉反问:“这是在嫌弃朕?” 女子耷拉着杏眸,头也没抬: “嫔妾哪敢呀。” 这话可听不出一点不敢。 谈垣初还欲说什么,凉亭中又进来一个人,容昭仪施施然地走进来,裙摆刚及脚踝,不至于沾到水,她脸上含着些许嗔怪的笑:“皇上让臣妾一顿好找,一回头,您就不见了。” 云姒抵唇,仿佛嗓子不舒服,轻咳了一声。 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谈垣初难得觉得些许不自在,他扫向容昭仪,他往日觉得容昭仪挺有眼力见的,怎么最近尽干一些没眼色的事? 容昭仪仿佛没察觉气氛不对,她很是自然地在谈垣初身边坐了下来。 云姒偏头,声音不轻地说了声: “狗皮膏药。” 毫无预兆的四个字传入在场众人耳中,许顺福确认般地朝云婕妤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容昭仪蓦然扭头看向云姒,脸色刹那间变得格外难堪: “云婕妤,你放肆!” 她到底位份比云姒高,哪怕云姒再有不满,也得憋着,再不济也只能嘀咕两声,岂有云姒指着她鼻子骂的份? 云姒一脸纳闷地看向容昭仪,杏眸都是不解: “昭仪娘娘忽然骂嫔妾做什么?” 容昭仪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她转头看向谈垣初:“皇上,云婕妤以下犯上,难道您都不管管她么?” 云姒打断她的话,似乎有点恍然的模样:“难道昭仪娘娘是以为嫔妾刚才是在说您?” “昭仪娘娘误会了。” “今儿起身时,嫔妾一时不慎没站稳,磕到了腿,下面的人说贴个膏药就好,嫔妾刚才忽然想起来膏药的名字,才念了出来。” 说罢,云姒仿若不解地眨了眨杏眸:“昭仪娘娘这般激动做什么?即使嫔妾一时口误,这狗皮膏药四个字和您也扯不上关系呀。” 容昭仪脸色铁青。 云姒一套话下来,她如果还要让皇上治她的罪,也就是承认了她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皇上。 她觉得云姒伶牙俐齿,偏偏她没话反驳,一时间陷入进退两难之地。 谈垣初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云姒。 石桌上摆着糕点和水果,他本来拿了一颗核桃在剥,果肉都要落入手心,现在又被他扔下,他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一碰面就吵,你们能有个消停的时候么?” 云姒蓦然心下一紧,容昭仪还要争辩个什么,云姒却是低眉顺眼,杏眸轻颤着,安静地一言不发。 谈垣初直接起身离开。 许顺福心底叹了口气,赶紧跟上。 须臾,凉亭中只剩下容昭仪和云姒,容昭仪脸上的焦急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恢复了一脸平静,只是眸色依旧冷然,她视线轻慢地看向云姒,刻意低下了声: “云婕妤现在觉得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容昭仪能一直得谈垣初恩宠,自然不会蠢到家了,她看得出皇上对云姒很宠爱,这种宠爱甚至超出了界限。 但容昭仪不信皇上这般薄情的人,会对云姒偏宠到无底线的地步。 欲让其亡必令其狂。 容昭仪很清楚云姒恨毒了她,分寸是很难拿捏的一样东西,习惯性针对她后,云姒能永远理智地收敛住么? 容昭仪觉得云姒不能。 事实也果然如此。 皇上是个规矩也不规矩的人,他能容忍云姒在某种程度不守规矩,但总有觉得云姒越界的时候。 云姒手心传来细微的刺疼,让她保持冷静: “不愧是容昭仪,什么时候都不忘记算计,叫嫔妾不得不心生佩服。” 容昭仪不会在这时候和她起争执,她讽刺低笑:“云婕妤好自为之。” 撂下一句嘲讽,她径直转身离开。 凉亭内真正地冷清下来,云姒低垂着眼眸,秋媛弯下腰来,收拾石桌上的狼藉,她声音平静: “主子封了位份后,顺风顺水了许久,是不是很长时间没尝到这种挫败感了?” 皇上顺着她,皇后娘娘也和皇上一样顺着她,加上主子每每和容昭仪作对都能占据上风,这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从而轻而易举就变得轻狂起来。 凉亭气氛不对劲,旁人都避得远远的,也让二人对话传不出去。 云姒闭了闭眼,她自嘲地勾唇:“真是一刻都不能松懈。” 秋媛:“奴婢以为主子早有了这个心理准备。” 云姒没再说什么,只是向秋媛伸出了手,秋媛有点意外,她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心底也松了口气: “原来主子也瞧见了。” 秋媛把那颗剥到一半的核桃放入云姒的手心,她声音轻缓,带着抚慰人心的平静:“奴婢在御前伺候了许久,见多了后妃起起落落,皇上对您本就不同,只要您沉下心来,迟早您想要的,都会得到。” 谁知,云姒却是摇了摇头。 秋媛不解,只见云姒把核桃的另一半也剥开,她将果肉取出来含在口中,一点点咬碎。 云姒声音冷清: “你知道距离下次选秀还有多久么?” 不到半年。 她也见过许多妃嫔的下场,包括适才洋洋得意的容昭仪,都在告诉她一个道理——人不如新。 哪怕她再沉下心,也只能安宁半年了。 秋媛皱眉,云姒又说:“这后宫人人都处于算计中,谁能清楚究竟是谁算计了谁?” 秋媛没听懂。 云姒却是没再解释,她骤然抬头朝某一个方向看去,恭敬立在那里的人和她对视,眼中似乎隐隐有担忧。 云姒起身,秋媛跟上,路过一个宫人时,那宫人手中端着的托盘忽然倾斜,毫无预兆地往云姒偏去,她惊呼了一声:“小心——” 几乎就是一刹间,秋媛还没来得及拉住云姒,众人就听见“噗通”一声,再转头,只见湖面上荡起一片水花! 秋媛直接扑到岸边,不断伸手想要拉住落水的人,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 “姑娘——” 秋媛看见一旁愣住的宫人,陡然拔高声音:“救人啊!” 谈垣初才走到不远处,德妃和静妃站在一起说话,看见他过来,都有点意外: “皇上怎么来了?” 谈垣初来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了秋媛的吼声,他心底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谈垣初蓦然回头,只看见秋媛扑下的一幕,他环顾四周,怎么都寻不到女子的身影。 水榭中乱成一团,水面不断荡起涟漪。 谈垣初脸色蓦然一变,他快速地转身,怒不可遏:“救人!” 德妃冷眼看向谈垣初的背影,遂顿,她皱起眉头,仿佛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也赶紧跟上谈垣初。 柳桂扶住娘娘,低声惊慌: “娘娘!” 静妃握住她的手,她是唯一一个站在原处的人,她声音没有一点变化:“别慌。” 柳桂倏然抬头: “可是她——” “迟早有这一遭!”静妃冷静地打断了她。 柳桂堪堪咬唇噤声。 ******* 八月的湖水说凉不凉,却也没什么温度。 云姒跌下水中时,她心底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落实感,她睁眼朝上看,湖面上混乱成一片,这一幕何其眼熟。 卢才人要是泉下有知她死后这么多人想替她讨回公道,也不知道会不会觉得高兴。 云姒只觉得讽刺。 她只挣扎了两下,就任由自己往下沉,她拼命克制住自己求生的本能,今日的一切本身就是一场试探。 越往下,湖水越让人觉得刺骨的凉。 云姒一登上画舫就看见了陆淞,两人对视一眼,她轻易看出他眼底的担忧。 在宴会上,她有点心不在焉,不止是因为静妃,还因为陆淞。 陆淞的担忧只会来源于德妃。 德妃要做什么? 云姒不知道,但这是在湖面上,云姒早就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落水的一瞬间,云姒就了然了德妃的用意。 这么多人,谈垣初也在场,她即使落水,也很快就会被救上来,根本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那么德妃的用意不言而喻。 人在猝不及防落水,第一反应会是什么?云姒即使早有准备,在落水的一瞬间,都在求生本能的应激下,下意识地往上游。 好在,她很快恢复了理智。 不能游上去! 再也憋不住气,水一点点逼入鼻腔,窒息感汹涌而来,云姒脸颊憋得涨红,她抬手捂住口鼻,想要拦住水,窒息感却越来越强烈,她知道她很快就会得救,但她依然感觉到恐惧。 濒死感令人恐惧。 也令人心底充斥满仇恨和冷意。 她有什么错呢?她是害了卢才人不假,但她难道应该任由卢才人把她送给常德义么? 人一卑贱,命都是卑贱的,遑论清白二字。 杨婕妤、容昭仪、德妃等等,卢才人和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她们不过都是想让她死!冠冕堂皇地找借口! 她睁大眼,但她看不清岸上的人,当上面又有几人希望她活着上去?! 眼睛被湖水浸泡,不断传来刺疼,云姒终于看见有人游下来,她挣扎着,四周荡起水花,终于,在她快要坚持不住时,有人揽住她。 云姒无力地攥住他衣袖。 他低头,吻住她。 动作有点急迫。 云姒其实看不清他的神情,她隐约从他动作察觉出他有点慌乱,但云姒什么都顾及不了,她拼命从他口中汲取空气。 他咬了她一下。 轻微的疼痛,让云姒不得不恢复清醒,她也终于瞧清了他。 云姒从未见过谈垣初这般狼狈的模样。 水糊了他一脸,一头乌发凌乱,玉冠都倾斜了些许,往日矜贵得体的人好有的狼狈,他面色冷沉,眼底神色更是晦暗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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