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被人半驱半赶地推了出去,心中暗恨,不由得开口骂道:“你如此冷心,半分同情容忍都无。可见你如此年纪,却仍旧孤身一人,却是有缘故的。” 这便是嘲弄秦娘子孤苦无依,包括葡萄在内,众酒娘子忙垂下脑袋,不敢细听。 秦娘子不怒反笑,不仅朝着众人,更向着快被拉走的那女子,朗声说道:“我孤苦无依如何。你便是郎情妾意好不痛快,可惜遇到个薄情郎君,如今人没了,酒娘子也做不成。如此可见,你这有依有靠的人,并不比我好上多少。” 说罢,秦娘子声音严厉:“拉出去,不许她再靠近杏花坊半步!” “是。” 今日杏花坊给酒娘子分了一小壶酒,是清甜绵软,女子可饮的米酒。葡萄提着米酒,心中却在想着秦娘子说过的话。 桌上,葡萄斟了两杯酒,她与谢陵各饮一杯。葡萄酒量不佳,一杯薄酒刚流入喉间,脸颊便浮现绯红霞光。她以手撑着桌面,身子微晃地看着谢陵饮酒。 谢陵举起酒樽,带动宽袖扬起,酒水入腹后,他将酒樽端正地放回桌面。 葡萄看着谢陵俊朗的眉眼,恍惚记忆起,两人还未曾饮过交杯酒。她轻声开口:“我们……” 谢陵却率先开口道:“我这些时日,要离家一趟。” 葡萄不再惦记交杯酒的事情,忙问:“何事?” 谢陵:“前次的东家,将我的画介绍给了亲戚。我要上门去作画,大约一月左右,才能回来。” 葡萄沉默不语,只是垂首盯着桌子上的酒樽。 谢陵又道:“我离家后,你晚上不要外出。只在白日里将活计做完了,晚上待在家中休息才是。倘若你心中不安稳,可叫来你那位好友,来家中小住陪你。” 葡萄知道谢陵所说是顾双儿,便摇头道:“我一人就可。双儿家中不会允诺她出来的,我不能为难她。” 谢陵只道:“好。” 剩下的米酒,葡萄一杯都未喝过,尽数进了谢陵的口中。床榻上,谢陵搂着葡萄缠绵时,闪过白茫茫雾气的脑海,突然涌现出一个念头:要不要将自己离开的真相,告诉葡萄。 但很快,谢陵便否决了这个念头。 他此行出去,是为了联系长安城的人,不再坐以待毙。此事事关紧要,不能走漏风声,连葡萄都不能知道。
第28章 第28章 自从谢陵离家后, 葡萄便每日昼出,不至日落西山就已经归家。家门被葡萄顺手合拢,连夜里邻居街坊前来问话, 葡萄都不曾打开过, 只是隔着院墙和他们说上几句。顾双儿得知此事,笑葡萄谨慎, 过于听从谢陵的话。 顾双儿说话时,她刚从酒曲上面走下来,面上笑盈盈道:“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内。可谢郎君是内外都把持, 将你这颗小葡萄牢牢地握在掌心呢。” 葡萄倒是不因为顾双儿的揶揄生气, 只是浅浅笑道:“谢郎君常读圣贤书, 自然懂得多些,听他的话总是没有错的。” 顾双儿也不搭话, 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葡萄两只嫩生生的脚, 默默出神。她突然拉着葡萄的衣袖,在葡萄耳旁俯身低语:“读圣贤书,可却不是君子。你瞧瞧,脚踝的小痣都留下了牙痕。你可别说谎话诓我,那些痕迹若不是谢郎君弄出来的,还能是谁?” 闻言,葡萄下意识地想要遮掩,但衣裙已经被半拢,束缚在腰肢处。葡萄躲无可躲,只能用脚底踩脚面, 软声央求顾双儿不要再说。 待离了杏花坊,葡萄和顾双儿一起去布坊买些料子, 裁剪衣裳穿。葡萄选了一匹靛青色的料子,正好能做一件男子外袍和女子衣裙。葡萄见布坊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碎布料子。这些都是做成衣剩下来的,大的不过巴掌大小,小的只有细细一缕,连做个香囊手帕都不成。布坊掌柜见葡萄翻看这些布料,便出声提醒道:“这些都是剩料子,你若是想要,随意给两个钱拿了去。” 葡萄便用三个铜板,买下了一堆分量不小的剩料子。 路上,顾双儿觉得不解,便出声询问道:“买这些做什么,凭白亏了三个铜子。” 葡萄声音轻柔:“刚出生的幼儿,身上可穿百家衣,那便是用一家一户的碎布料子缝补而成的。我拿这些,回去做个鞋子内里的缎面,或用布料缝合而成,做成些轻省小巧的枕垫,也能有许多用处的。” 两人正说着,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喧闹声音,原来是捉到个贼人。顾双儿要去看,葡萄扯住她的衣袖,轻轻摇头。顾双儿笑道:“怕什么,青天白日,那么多人在,还能伤着我们不成。”葡萄拗不过顾双儿,只得跟着去看。 只见前面聚满了人群,顾双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葡萄拉到人群中间。原来是一家包子铺老板,他每次出摊前,都要清点做了多少包子。包子铺老板不用计数,人要一个,他给一个包子,但心中自有一杆秤。这几日,包子铺老板发现数目对不上,每次收摊前,总会少上几个包子。日日如此,包子铺老板便留了心。这次,他如同往常一般,起身去收拾东西,却是佯装,中途突然返回,将偷窃包子的贼人捉了个正着。 这包子铺老板叉腰骂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赌鬼。李二通,你可真是无赖至极。当日你从我门前过,嫌弃我家包子味道差劲,好一番羞辱,将你怀中的银钱都亮出来,告诉我——你李大爷身上尽是银钱,却是一分一毫都不会买我家的包子。如今可倒好,不出半月,你将身上的银钱挥霍一空,身无分文时,又来偷包子吃。我今日,今日定然要好好给你一个教训!” 包子铺老板气极,拿着做包子用的擀面杖,往李二通身上打去。李二通痛的哭爹喊娘,嘴里叫道,再不敢了。 不过片刻,李二通又哀嚎道:“我的腿要断了,别打了!” 声音凄厉,几乎令人不忍细听。 葡萄素来是个心软的,程阿婆和李家长辈曾经有过几分交情。因此,葡萄虽然因为李二通混账的名声,平日里远离着他。但如今,葡萄见李二通被打的这般惨,不禁劝道:“他偷拿了几个包子,我替他给了罢。赵伯,你若是真打伤了他,手上沾了血腥,还要招惹许多麻烦。” 赵伯气也出了,见葡萄轻声求情,便挥手道:“记不清了,你若是替他求情,给十个铜板就成。不过葡萄,我可要劝你一句,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我曾经看见过他在你家附近游荡,不知道是不是起过什么歪心思。你也不用管他,这种人叫他死了才好。” 李二通听到这话,忙求饶道:“我没干过什么坏事啊,葡萄妹子,你救救我,不然我可真被打死了。” 葡萄不去理会李二通,只是数好十个铜板,递给赵伯。 赵伯拿了钱,唾了李二通一口,便扬长而去。 葡萄和顾双儿也转身离开,葡萄虽然救了李二通,但只是不想看着他被人活活打死,并没有要收留或者救助李二通的意思。李二通的无赖名声,葡萄心中清楚,她不会引狼入室。 顾双儿揽紧了葡萄的手臂,偷偷看了一眼跛脚的李二通,嘴里说道:“你就是太好心了,要是我,才不会理他。” 葡萄不欲多提,只是说起山上的杨梅快要熟了,到时采摘些杨梅,弄些杨梅酒放在树下,贮藏个十天半月,定然味道极好。 顾双儿也一脸兴味,两人商量好何时去山上采摘杨梅,便双双分离。 葡萄又拐弯买了块豆腐,这才回到家中。门外,李二通正站在那里,一只脚明显地发跛,身上还带着泥土。葡萄脚步微顿,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面上带着警惕:“你在我家做什么?” 李二通一抹脸,说道:“刚才……多谢。” 葡萄紧绷着脸:“是看在阿婆的面子上,不是为了你。你快些离开罢。” 李二通知道自己人嫌狗恶的,人人避之不及,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他走到葡萄身旁时,突然道:“以后,别煮吊梨汤了。” 葡萄不懂李二通是什么意思,也不去猜想,只是进屋关门。 新采摘的杨梅,碾磨成汁,鲜艳的、宛如凤仙花汁一般的颜色,沾染到粉色的蔻甲上面。葡萄扶好木杵,轻轻碾磨,紫红色的水滴顺着她的手腕,缓缓滑过,仿佛一枚成色尚好的宝石,点缀在雪白的肌肤。 随后是制酒,装罐。葡萄亲手涂上封泥,埋藏在院子中的榕树底下。她已经计算好了时日,待谢陵归家那日,便可以启封,打开杨梅酒了。 虽然是黑夜,但并非是寂静无声。有风吹树叶,虫叫蝉鸣,草丛彼此浮动的声音。但葡萄却觉得太过安静,她一个人待在家中,连个说话逗趣的人都无。葡萄走到院子里,抬头见明月皎皎,月色胜雪。 葡萄取来前些日子,买来的碎布料子。原本她心中想着,能用这些剩料子做许多东西。但临到落针,却下意识地做了一件百家衣。小小的一件,葡萄和谢陵定然是穿不上的。只有刚出生的幼童,才用得上这小衣服。 葡萄下意识地去想,若是她和谢陵有了孩子,穿上这件衣裳正是合适。这种念头刚在葡萄脑海中浮现,便让她面红耳赤,不再细想。只是这件百家衣,葡萄仍旧做了下去。她心中隐约有些期待,若是谢陵看见了这件小衣服,口中会说些什么。 ——谢陵会觉得奇怪,还是和自己一样,不安而期待着,可能会穿上这件小衣裳的孩子…… 只是葡萄等啊等,等到杨梅酒贮藏成酒,她从树底下挖出来,还是没有等到谢陵回来的消息。 依照当日谢陵所说,去一月就要回来的。如今,一月早已经过去,却还没有听到谢陵的消息。葡萄心中满是忧虑,却是无计可施,毕竟当初谢陵离开,只是留下寥寥数语,其余什么都没有说。谢陵去的哪一位东家,家住哪里,人口几何,要走哪条道路而去,葡萄统统都不清楚。 葡萄甚至在想,若是谢陵一去不回,将她抛弃在这甜水镇,葡萄也只能默默接受,连寻夫都不知何处寻找。 这日,顾双儿急匆匆赶来,声音中满是慌张:“葡萄,听闻昨日有几人从北襄镇回来途中,路遇山匪……无一活口。” 听罢,葡萄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倒在地。但葡萄勉强稳住心神,劝慰自己,那不会是谢陵。 顾双儿忙带着葡萄赶去,几人尸首被衙门拉回来,叫家人前来认亲。葡萄到时,衙门到处都是哭泣,处处一片悲切气氛。 葡萄脚步发软,缓缓走上前去。她的视线,从一个个尸体身上掠过。土匪手段残忍,面目身子早已经辨认不出来,只能凭借身上的穿着打扮,和随身物品,来辨认他们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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