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两步,就看前面一袭白色袈裟的和尚盘腿坐在地上,虽然背对着沈括,但是他还是第一眼认出那正是怀良,还穿着他十几年前那身袈裟。 沈括正要咳嗽一声上前打招呼,却看到和尚面前打开的箱子里的两样东西,不由得吓的倒吸一口冷气。 竟然是两颗人头,两颗用桐油和朱漆浸渍涂抹过的人头,人头神情扭曲,可见死前极其痛苦。其中一颗两边太阳穴被打穿,还横穿了一根铁链在头颅里,铁链在这颗头颅上绕了几个圈。 他这一惊不小,发出了“啊!”一声惊愕。和尚停下了敲木鱼和诵经。 “沈施主,你也来了。”怀良说道,他没有回头,竟然知道沈括到了。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以施主称呼沈括。 “大师,您为何……为何……到这里?” “我是特意借着法会,来超度故人的。” 他慢慢起身。 “左边这颗人头,是侬智高。虽然是十恶不赦的匪类,但与贫僧也有一面之缘。” “右边是……” “那是贝州城破后伏诛的王则,也就是弥勒教前代的首领。我并未见过它,然而打开箱子后,见他与侬智高首级放在了一起,出家人慈悲为怀,也不能只渡熟人。虽都是国家叛逆,然而佛法广大,并无差别之心。人死,就当诵经超度往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也太过残忍了吧?将首级藏在武库中?” “历代帝王,都想以武库戾气镇压反叛。想当年王莽兵败被戮,首级被光武帝收藏在武库中用来威慑天下有反心之人,一直存到晋惠帝时,因为诸王起兵叛乱一把火烧了武库,那颗头才不见。一颗反贼的头颅,竟然历三朝,二百九十年不得安葬。可叹呢,可叹。” “然而,为何要用铁链穿过王则的头?他既已死去,又何故如此?” “因为王则妄称自己为武则天转世,所以防备无不用其极。” 沈括定睛看那两颗人头,虽然被朱漆涂抹成红色,也都失水干瘪,仍然可以看出生前的最后一刻的痛苦。 怀良将两颗人头放进箱子,盖上盖子,全然没有恐惧,然后在箱子前燃上一炷香。又默默祷念片刻。 沈括见他念经停下,赶紧发问:“师傅,您刚才背对着就称呼我沈施主,是知道我会来?” “嗯。我知道你进宫必然来这里,想要参看正月初八,包龙图在御花园刨出的那具小骷髅。包龙图也曾邀我入宫参看,所以我知道那骨骸就在这里。” “您还没看?” “还没有,我今日来不为水陆法事,就只为先找到了故人,”和尚一点儿都不忌提到自己对反贼的同情,大约也是这里除了沈括没有旁人。“既然这两位叛逆都在一起,正好,先超度两位他们了。” “我听徐冲说,那小骸骨就在前面。” “走一同去看看吧。” 两人并肩向前。 “师傅,您为何与那侬智高相识?” “只因当年为救被困扈州城里的百姓,我来回城里城外几趟,给他传过话。” “传给狄青?” “正是。” “师傅,我有一件事想问。” “请讲。” “您真的还认为,小苹与整件事有关?” “除非你拿的出什么新的证据。” “新证据倒是没有,只是我与徐节级出城,在中牟县黄河边一处林子里,找到了当日在白矾楼上乱舞的那面妖幡。” “哦!”怀良的反应有些平淡,他似乎并不想追问,他只等沈括自己说下去。 “还撞见了几个弥勒教的贼,把这面幡取走了。” “你撞见那些人了?”怀良问。 “嗯,我还跟踪了他们一段路,偷听了他们说话。” “说些什么?” 怀良追问道,他的反应有些出奇,因为他曾经说过只对机关感兴趣,对案情没什么想知道的。 “他们说,弥勒教匪首圣姑不见了。” “圣姑不见了?”怀良略显有一点惊讶。 “嗯,文相说过:弥勒教里,圣姑与法王并称二圣,法王就是王则,圣姑姓名未可知。” “还听到些什么?” “没有了,但是这倒是引发我的一个猜测。” “什么样猜测?” “还记得那日您来老鸦巷时,见到的那五具死尸吗?您还念经超度过。” “记得,四男一女。” “我怀疑,他们都是弥勒教的人,而那名中年女子,正是圣姑。” “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他们腰部,手上烧脱的皮。他们应该是被雷劈到后烧着的。” 怀良不再发问,只是踱了几趟步子,然后站定。 “你是说,当日傀儡飞升,其实天上还有一样没见到的东西?那日是东南风,所以你向西北寻到黄河渡口去了?”和尚脑筋之敏捷让沈括咋舌,与他交谈总是比较轻松。 “正是。然而没找到我想要的那样东西,却只找到那面妖幡。” 沈括必须钦佩怀良他只说了个开头,后面全被猜到了。 “嗯,说得通,说得通。然而若如此,傀儡确实是受摆布的,小苹的嫌疑却更大一层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不知如何洗脱她。”沈括为难道。 “沈公子为何先有小苹必不涉此事的执念?” “大师如何总是觉得她必涉事的执念?” 两人半晌无话,沈括突然想起自己来这里其实还有公干,是要看那天在御花园里刨出来的小骷髅。提出这件事,也正好缓解现在的尴尬。 他向怀良提出先去看那骷髅傀儡,怀良也不再提小苹的嫌疑,两人一起去武库深处找。果然在库房尽头,看到铜钱飞线的法阵,这阵法就是用红线穿过铜钱,拦在那些需要挡煞的器物前面,如同一张红色蛛网一般,看上去也有些诡异。红线看着很新,估计是李承庵结的阵法。红线后面是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一只箱子,箱子上贴着封条。 两人伏低身子钻过红线,走到桌子前。今日沈括是奉命来看,自然不怕这封条,于是撕了封条,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是一具白色的人形骸骨。他伸手想去取,又有些恐惧。一愣的功夫,边上怀良先双手捧着,将这小骷髅傀儡取了出来。端详片刻后,怀良将这具骸骨放在桌子上。眼看这小骷髅与乱坟岗边上常见的散落在坟茔边的人骨一般无二,只是更小更纤细。 “这不是纸糊或者竹子做的?”沈括问。 “我曾见过京观,见过累累尸骨,这副骨骼必然是真的,然而却不是人的。” “骨骼是真,却不是人的?” “不错,你用双手捧起就知道了。” 沈括不再犹豫,双手捧起,只感觉非常的轻。 “大师,只觉得有些轻。” “你看骨头,骨壁薄的几乎透光。必然是鸟骨。” “鸟骨?却是为何?” “飞鸟翱翔天空,自然不可太重,如同你做纸鹞、孔明灯时,也要选轻细的竹蔑做骨架,鸟骨若是粗重了,便飞不起来了。” “然而,我也见过整副的鸡骨鸭骨,都是横骨插心,脖颈细长,并不是如此样子。” “那只有一种结论,这副骨骼是拼接过,让它看起来如人形一般而已?你看这左右前臂骨,都有些长短,分明是不同鸟骨里选的,却没太仔细量裁。若真是人骨,这人岂不左右手不一般长?” “然而这手臂虽然细,前段却有分叉,分明有手指。” “这个……”怀良似乎遇到一桩难题。 “还有这头骨,分明就是人骨,并无鸟喙啊?” “此事,我还无法看透,夜里你到我店里来,那时我或许有解答了。” 两人将骨骸放回箱子里,一起走出武库,徐冲还在那里与侍卫亲军们聊天,他早知道里面都是尘土,进去也就是吃灰,所以只在外面等。见两人出来,另一人便是怀良也是小吃一惊。 怀良说还要去其他法事,就在此告辞。沈括告诉他那几具可疑尸体就在老鸦巷新院子。可以来看看,然后再详细谈谈案情,和尚并没一口答应下来,便离开了。
第60章 响箭 二月十五 酉初 沈括与徐冲再去了丢失白玉柱斧的内廷奉宸库,距离这里并不远,也在西华门边上。这库房就比武库干净明亮许多。 正月初八时,有人见到帽妖飞到墙里面便不见了,待宫里太监和侍卫亲军开了外面院子大门,才看到大门洞开,丢失了那件“斧声烛影”的玉柱斧。描述上与“木精班”傀儡棚丢失傀儡那次一般无二。至于帽妖是怎么开的门就不知道了。 里面都是宫里贵重东西,两人也只能在太监陪同下,草草走了一遍。都是些大大小小摞在一起的箱子,唯独打开的那只就是丢失那把小玉石斧头的箱子,想来当日至今就一直打开着。箱子极小,里面丝绒垫子上果然如李承庵道长说的那样留着一个玉斧的凹陷。大小与在驸马府找到的那把一模一样。 看起来,帽妖钻进这里,没有动其他东西。这一点与木精班的情况不同,木精班前面的桌椅被碰倒了不少,鲁班的牌位也被撞倒在地上。 两人出来时已经是未时,于是出了宫返回老鸦巷。 晚饭前,沈括就一直在自己阁楼上待着,思忖奉宸库的情形,同时也等怀良和尚来。他还不死心想要与和尚再争辩一下,说服他小苹不可能参与其中,但是心里也知道这只是自己先入为主的想法。小苹与这件案子,隐隐约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奉宸库的情况显然是有内鬼,他绝不相信是鬼怪靠法术做了手脚。暗藏的敌人,很明显就是要靠早就在市井流言里传的跟真事的一样“斧声烛影”来撬动大宋根基。最近弥勒教所下的功夫,也全都围绕在大宋得国不正,当今官家得位不正上打转。 申时,果然有人来了,却是李承庵和杨惟德二位,他们也是急匆匆从宫里来。 杨惟德一直不喜欢这个包拯选的新地方,今日是老杨第一次才来。沈括有些担心,怕他们两人是来兴师问罪的,因为自己最近非常明显的偏向了包拯,而自己原本应该是他们那头的。另一重担心是怕李承庵道长追问那天傀儡复活的事情,因为他明明贴了七张镇压妖魔的符咒,按他的那套逻辑应该万无一失才对。他要问起,是否有人把那些封印妖邪的咒语揭掉了,也不好回答。撒谎这种事,沈括不是没做过,只是很不熟练,极容易被看穿。 然而担心显然多余了。沈括将两位请到二楼坐下后,只谈了几句才知道,这二位急着来,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杨惟德昨日又通过《景佑六壬神定经》和《景佑遁甲符应经》两部奇门书推演,得到了惊人的结论——今天夜里,暗中的邪祟还会出动。经过连日的推算,他的手法已然十分熟练,所以速度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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